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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声传自舱内,声音不大,却是每个字都听进了朱翠耳内。
这句话也就证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听声音,立时也就可以断定出对方是用“传音入秘”的内家功力向自己发话,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不预备惊动第三者。
“先生太客气了,两次相助,特来向阁下请教,面谢大恩!”朱翠同样施展传音入秘功力,几句话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对方耳中。
话声方落,只听见“吱呀”一声,两扇舱门无风自开。
透过敞开的门扉,对方舱房内一切摆设,包括主人,那个教书先生在内,一目了然。一几、一灯、一椅,另有一张书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宝,那个人,披着一头散发,背案半倚而坐,拖着半截长躯,远远地向着自己这边注视着,长长的蓝色缎质长衣,竟连他的一双足踝也几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对方如此干脆,倒使她本来心存的一番顾虑,诚为多余了。
然而,这位雍容华贵的俏丽公主,自有她风华气质,眼看着这番异于常人的情景,她却丝毫也不显得意外慌张,唇角轻轻牵起一丝微笑。
对方虽然不曾再次发话,房门无风自开,自然旨在纳客,这一点是无可疑。
朱翠轻轻说了声:“多谢!”轻移莲步,随即直向对方室内行进去。
这番举止,显然不若表面上所看来的那般轻松。
双方距离,原本是两丈左右,容易接近于一丈左右时,朱翠立刻就感觉出有异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种无形的阻力,明显地由对方敞开着的门扉传出来,起先不过是微有所感,而每当朱翠再前进一步,这种无形的阻力,相对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数步之后,已是“举步维艰”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惊讶,当然她了解得到对方的居心。
当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并没有几人,能够练有这等功力,“聚气成罡”,那是极不同凡响的内家极上功力造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这番“惊讶”,其实也未必,倒不如说“惊喜”来得恰当,惊喜的是,朱翠果然没有看错了这个人。患难之中,能够结识到如此一个能人异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经证实到来自对方的这股无形阻力之后,立刻站定了脚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继续举步,一步步向对方舱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惊人,这一点只由她后甩的长发,以及向后垂直立起不动的衣裙可以得到证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这短短丈余的距离,轻轻道了声:“打扰!”她的一只脚,已跨进了门扉,接着全身进入。
舱房里显然由于充满了这种不可思议、过于强厉的气机,使所显现于表面原本属于“静态”的现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说,那盏灯的灯焰,原本在纱罩里,只是圆圆的一团,此刻却变得又细又长,高耸的火苗,甚至于已经超出了灯罩的表面,看过去长长细细的,就像是一根针那般的细,黄闪闪地悬在空中。
书桌上的书本纸张,原本应该是平铺在桌面上的,现在却像是着了魔术似地纷纷直立起来,薄薄的纸笺,以及砚边狼毫,更不禁倒悬空中,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
朱翠已经进来了。
她面色看起来较先时显得有些红润,除此之外,别无丝毫异态。
背倚长案坐着的主人,依然是动也不动地向她注视着,他的这种见客方式,的确是前所未闻,透着新鲜。
朱翠虽然进来了,实在难以压制住内心的惊骇,正因为她身怀绝技,才更能领会到对方这番施展之杰出惊人。
四只眼睛注视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为之一惊,为着对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这一刹那,充沛在舱房内的那种凌人、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机,忽然间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见轻松,其他各样异常的现象,也都一时还原如故。
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朱翠脸现微笑:“阁下莫非一直这样待客么?”
“问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动他的身子:“正因为我生平鲜有客访,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说话之时,朱翠注意到对方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也就是这一点,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见时对他所生出的阴森恐惧之感。
“请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来说话么?”
“公主请坐。”
“谢谢你。”
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对方的那种眼神,显示出公主的兰心惠质,只是这些似乎对于目前的主人,并不曾有一些儿体会。
“公主深夜造访,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凤为对方毒气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视着对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毒气本末,想来也应该知道救治之法了,特来请教。”
“哼!世上事岂能本此而论,公主高见,恕我难以苟同。”
虽然仔细地在聆听,也很难猜出对方的真实口音。
朱翠眉头微微一颦:“这么说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没有这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翠微微含着笑道:“先生岂能见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聪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无忧公主的大名,人皆说,公主冰雪聪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见,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自称为“水先生”的这个人缓缓地道:“论武技,你比我想象的更高得多。”
“论聪明呢?”
“智慧极高,只是对敌经验却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细细蛾眉,却微微一笑道:“你太过奖了,还没请教你贵姓,我听说船上人称呼你为水先生,我想这也许并不是你的本姓吧!那么我应该称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关于小婢新风的……”
“她现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点点头。
“公主可曾暂时点了她的穴道?闭住了她的穴路,以免毒气攻心?”
“我已经这么做了。”
“这就对了!”水先生缓缓地道:“九品红为人间至毒,常人吸上一口,当时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难保住性命。”
朱翠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摇摇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后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两个原因。”
朱翠看着他未发一言,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个结论,倒要看他是否与自己持同一论调。
“第一,这位姑娘曾经习过‘固磐’的内家气功,得有高人传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这一点对于这位姑娘来说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里本来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过多次中毒不死的经验,这一次才会当场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随我练有几年功力,尤其是内家‘固磐’气功,只是……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缓死亡的时间,却并不能免于死亡吧?”
水先生点头道:“不错!不过……她既然练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为她封闭了穴道,已有缓和之机,我可以保证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这么说,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话,我想问一下水先生,却不知当是不当?”
水先生道:“洗耳恭听!”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听家父说过曾经结识过先生这么一位朋友,为什么你平白无故地要帮助我们?”
水先生轻轻哼了一声道:“武林中道义为重,公主这么说就错了。再说,我也只是适逢其会,如果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也许公主家运尚还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运。”
朱翠慨然叹了一声,道:“有关我父亲事,只怨我素日昧于无知,说一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父亲到底为什么与当今这些权臣结下了仇恨,我虽然是他的女儿,竟然是一点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虽贵为亲王,一旦权势相仲,抑或无心开罪权小,受人离间,皆有生命之忧,何况当今皇帝,年轻无知,昏庸无度,试看他身边那群小人奸宦,如马永成、刘瑾、谷大用、张永、高风之流,哪一个不是好狡势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们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这么一提,触及了父女之情,一时黯然无声,垂下头来。
良久,这个“讳莫如深”的水先生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叹息:“令尊最大的错误,是未能与‘宁王’朱宸濠及时取得联系,据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颇有谋反之意,他的势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顿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与朱宸濠取得联系,事先有所准备,也就不会上这一次的当,被骗入瓮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寿这个昏君势力增大,今后朱宸濠再想谋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惊,注视着他道:“我只以为水先生你是一个江湖奇侠异士,却想不到你对当今天下事也如此关心,了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当朱寿这个昏君登位之始,那时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观诸当时大势,却又不能有所作为,延后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时,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赶到,即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泪,缓缓地道:“你说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与我父亲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该早存戒心……唉……看来……这一切全系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顿好母亲与弟弟之后,还有机会救父亲出来,再图大事也还不迟!”
水先生摇摇头,未发一言。
朱翠吃惊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灯光之下,朱翠只觉得他的一双瞳子异常的明亮。
“这昏君气数未尽,还有几年逍遥,只苦了天下苍生,至于令尊……公主你是聪明人,也就不须我这外人再多说什么了。”
朱翠呆了一呆,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其实父亲的结局,她早已不难测出,只是昧于亲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图,这时为局外人冷静地一点,顿时如拨云见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观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泪下。
水先生冷静地注视着她。
朱翠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声,等到她觉出失态时,已难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请不要见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态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伤心的时候,你要为大局多多着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亲自出动,情势危在旦夕,为公主计,你虽有一身杰出武技,只是所面临者,皆为久历江湖、胸罗险恶的穷凶大恶之辈,只怕稍有不慎,即将置身万劫不复之地。”
朱翠睁圆了眼睛,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可是紧接着,她却又似平静了下来:“那么,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报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谈到仇,普天之下又岂止是公主一个人与那昏君奸宦有仇,不过这件事却不必急于一时,眼前之计,公主应该先设法把母弟照顾妥当才是上策。”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里却没有说什么。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说是那个昏君,倒不如说是奸宦刘瑾,如今这厮,权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礼太监’,另外还提督十二团营,他的权力简直比皇帝还大,如今天下当官的,哪一个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银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亲与弟弟安排好以后,我自然会去找他的!”
水先生摇摇头,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账的时候,而是他放不过你们,哼哼……据我所知,这厮对于公主全家,抱着斩草除恨的念头,内厂提督曹羽亲自出马,就是最好的证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这个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据说他有一身很不错的功夫,是否?”
“岂止很不错。”水先生喃喃地道:“请恕我说一句长他人志气的话,当今武林,要想找出几个胜过他的,只怕还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虽久闻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刘瑾那个奸宦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人物,但是到底自己并没有见过,现在出诸眼前这个“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着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这个曹羽已经蹑上了我们?”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显示了“那还用说”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后面紧紧跟着我们的两条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断定曹羽就在那两条船上,那就错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却是不服地道:“难道曹羽不在那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