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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我摊开掌心中的那个硬质纸袋,华贵的绛红烫金的福禄康寿,我打开,抽出了里边沉沉的一叠钞票。
长辈见到世交亲戚小孩儿会给红包,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些人情世面,但出手这般阔绰,还是令我咋舌。
我缓缓地摸搓着手中的纸张,心里有一圈一圈的涟漪,逐渐扩大。
晚上我躲在房间里涂鸦,对着课本练习素描,看Dijsselhof描述的装饰艺术和布料设计,独自沉浸在光影变幻的色彩中。
小姑姑忽然在楼下唤我,她这段时间有案子为了取证连日外出,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不知何事找我。
我起身跑到浴室洗手,哗啦啦的水冲到直到指缝间一丝油彩也无,江家对子孙辈仪表要求甚严。
大厅上水晶灯散发着柔和光芒,祖父祖母坐在檀木雕花屏风前的丝绒沙发上,父亲与芸姨陪坐在一旁,小姑姑窝在角落,数目刷刷望来,好大阵仗。
我强自镇定,坐下喝了一杯茶,听着他们闲聊,一边瞄小姑姑。
小姑姑对我使眼色,示意她也不知何事。
“咳咳,”父亲将视线从手中马经转回,看了看身旁的芸姨,终于开口:“映映,你在学校,可有男友?”
“没有。”我一头雾水,我大学已经读到第三年,现在才来问是否有点迟。
芸姨陪笑道:“你这当爸爸的是什么话,映映还小,又这么乖,又怎会随便交朋友。”
祖母插话进来:“也是,切莫不要同如今洋女,穿得暴露当街同男仔亲热,真是败坏世风。”
小姑姑低低讪笑一声,对着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我但觉大事不妙,无暇理会她,只正襟危坐。
“那你可曾考虑过婚姻大事?”父亲开口。
“什么?”我开始疑惑。
“映映,”奶奶开腔,带着考究的斟酌:“你出生时,我们家与劳家定过一门亲事。”
“定、定亲?”我瞪大了眼,简直结舌。
“你爷爷那时在上海做生意,劳家老爷子那时在上海洋行做事出了点差错,你爷爷投了一笔大款子给他助他脱困,老爷子一直念着这份情,两人也算旧交,后来我们一家得顺利逃出战乱到了广州,也是得了劳家的帮助,劳家老太太跟我也投缘,你出生时,劳家老爷子托人带来了祖传的和祥玉,这门亲事也算是定了。”
我尚存一丝理智,语调有些发颤:“是昨天那位奶奶,还有我身上带着那块玉……”
“嗯。”爷爷磕了磕手上的楠木烟斗,点了点头。
小姑姑的声音插了进来:“男方是谁?”
我心底又惊又疑,只想起母亲,哦,我那开明的母亲,一直骄纵待我如友,怎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而竟不曾让我知晓。
父亲缓缓接话:“如今老爷子手下做事的是两个孙子,长孙劳家骏已经成婚,单身的是二孙劳家卓,今年二十六岁,是如今劳通亚洲区大宗投资顾问主管。”
我心底忽然一静。
奶奶带了一丝笑容:“今日老太太来家里见过你,说很喜欢你,映映,你可愿嫁入劳家?”
“什么!”小姑姑惊跳起来,脱口而出:“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
父亲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望着我。
芸姨笑着道:“哎呀,女孩子念再多的书,最终也得有个归宿,劳家是何等家世,映映你嫁过去,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小姑姑声音高了几分:“老爹!这不是民国十二年!怎还会有这般荒诞之事!”
爷爷眉一皱,语气多了几分威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我们江家受过劳家的恩!既然许下了承诺,就得对人家有个交待!”
“要报恩也不能这样!”小姑姑据理力争:“爸,这是映映一辈子的幸福!”
奶奶不理会身旁唇舌大战,烁烁的眸只看着我:“映映,你怎么说?”
我低眉顺眼,定定地看着祖母手中一串檀香木珠子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安静得彷佛六月仕径大道上落下的一颗叶子。
客厅内一片寂静。
我声音低得近乎飘忽,却一字一字清晰如刻印:“承蒙劳二公子看得起,我愿意嫁给他。”
小姑姑腾地站了起来,朝我怒吼:“江意映!”
我悄悄抬头望她,小姑姑双眼简直喷出火来,只恨不得揪我起来打一顿。
我只沉默不语。
小姑姑抛下了一句:“疯狂的世界!”
朝楼上跑去。
我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祖母的微笑,安详得拈花如佛。
(二)
周一,我如常返校上课。
课业忙碌,下课时同学各自哗啦啦收拾绘图稿纸嬉笑散去,无人知晓我内心波荡。
惠惠给我发信息,说她还有课,让我在图书馆等她一会儿一起吃午饭。
韦惠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自中学就认识,她是个活泼爽朗,讨人喜欢的姑娘。
我们一起考上的南大,我虽然没有说,但心里其实是很高兴,反倒是惠惠,放榜的时候搂着我大叫:“映映,哈哈,我们还能在一起啊……”
惠惠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从高中开始,我那一点点花花肠子从来都瞒不过她的法眼,更可怕的是,她对于八卦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亢奋热情,所以她大学报了新闻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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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手按着手机一手拎了书包慢慢地走出教室。
早春四月,空气中仍拢着一层薄寒,穿着蓝色套头衫的高大男生,牵着身畔女孩的手,低头间温柔的笑容。
呵,杂志上写,相爱的时光就是最美的时光。
我只觉惆怅。
“江意映!”我穿过文思楼前的小广场时,不知谁在喊我,明明是扬起的清冽悦耳的嗓音,听起来却带着隐隐沉郁的韵味。
我转头,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穿褐色粗布裤子白衬衣,外面套一件藏蓝色针织衫,立在婆娑的扶桑花叶下,正望着我,目光专注。
他神态沉静,甚至有些冷漠,暮春的阳光映照出皎如象牙一般瓷白的皮肤。
我只觉脑袋发晕,怀疑自己眼花。
我深深呼吸,努力平定心神望去,直至认清来人,有一瞬间,无法动弹。
他走近,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笑意,那笑容在阳光之下一闪而逝,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映映,我是劳家老二,我是家卓。”
我不知自己发怔了多久,方回过神来:“劳先生您好。”
他唤我映映,如同任何一个世伯表兄,亲切温和,断绝了一切迂回曲折的暧昧。
“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温和有礼,口气和态度都恰到好处,从容妥帖良好的教养。
我这时才发现几乎整整一条校道的女孩子都在悄悄打量他。
我慌忙点头:“好。”
劳家卓轻轻颔首示意我跟他走,路旁的车道上泊着一辆黑色的车子。
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坐了上去,俯身的一刹,我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香气,是富贵之家的那种蓊蔚洇润钟鸣鼎食的味道。
“刚下课?”他专心开车,淡淡地开口问。
“嗯。”
“学校附近可有安静的地方可以坐坐?”
“嗯,东门那里有一家咖啡店。”
“你说的是南爵?”
我心底掠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以前在南大读过书。”他转头,笑了笑说:“所以我会知道也不奇怪。”
我轻声地道:“原来是校友。”
劳家卓把车停在了车位,同我走进店里,因为没到下课时间,店里只有寥寥数人。
今日早上一直上课,我早已饿了,不客气的点了大杯的卡布奇诺和奶酪蛋糕。
劳家卓只要了一杯咖啡。
穿着蕾丝花边蓝色围裙的女招待在劳家卓身旁流连,殷勤地问:“先生,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声音甜得能拧出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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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略低头,听到他客气地回答了女侍应。
然后四周安静下来。
我将手放在桌下,握着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头望他。
他望着窗外,一瞬间正在出神,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过目光。
我心底暗暗赞叹,真是异常好看的男子,那般清晰俊朗的眉目,侧脸的线条清峭瘦削,极其动人。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这般唐突的直视,也或许是早已习惯于女性惊艳的眼光,开口说话:“没有事先打声招呼,我这样冒昧,希望你不会觉得困扰。”
我色迷心窍,一时还回不过身来,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啊,不、不会。”
“那就好。”他坐姿笔直自然,双手在桌面交叠,手腕上一块干净的表,浑身散发着坚定的气质。
我渐渐定下心来。
我喝咖啡,心下已经知道他要谈什么,竟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们也是需要见一下面。”
他轻轻笑了一下,似乎也有些放松下来。
“映映,我可否问你怎会答应——”劳家卓斟酌了一下字句:“同我的婚事?”
我脑中转得飞快,像他这般的公子哥儿,想必是不愿这般早早被婚姻束缚,又或许是早有深交多年女友,但无奈被家族逼婚,今日要来跟我谈判叫我别痴心妄想。
“我之前倾慕你万贯家财,今日一见,更加贪恋你绝世美色。”我面无表情望他,语气严肃得如在海德堡辨证的先哲。
他玩味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有趣,浅浅地笑了笑。
“不,你不是这样的女孩子。”他望着我,笃定自若。
“我想要离开江家,我渴望自由。”我忽然低声道。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他略微挑眉。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我重复,抬起头来冲他一笑:“形式而已,不是吗?”
他不动声色:“是的,但愿我们合作愉快。”
“劳先生,”我忽然轻声开口:“我父亲最近生意可好?”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问到这个,表情一怔。
“令尊有意向劳通贷款八千六百万。”看来他不打算隐瞒。
我心底其实早才出了个大概,从他口中证实,竟不觉难过。
我江意映价钱竟还不低。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挣扎着问。
“江家近年已式微,本市似乎没有哪间银行打算冒这样风险。”
“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他眉梢轻扬望着我,征询的意味。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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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家卓淡淡开口:“我祖母笃信中国传统文化,她找命理大师看过你面相和批过生辰八字,大小姐面圆鼻正,宜室宜家,是旺夫面相,且很不幸,我们的时辰非常相配,是夫荣妻贵之命。”
噗——我将口中含着的一口咖啡喷回了杯中。
劳家卓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我,我挺高兴:“原来我命这么好啊。”
“那你怎会同意?”我擦着手指洒出来的褐色咖啡渍。
“这个并不重要,对吗?”他答:“或许等到我们结束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
他三言两语掀了我的底牌,而只留给我客气的微笑。
此人无疑是谈判桌上绝顶高手,对付我这般菜鸟,连剑都不用出鞘。
“映映,三年。”他一手撑了桌沿站起:“三年之后,我给你自由。在此期间你可以交男朋友,我不会干涉。”
同劳家卓见面回来,我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连与惠惠的午餐都忘记了。
次日下午在综合楼教室上课,突然一只爪子伸过来揪住了我的头发,然后是阴声怪气的声音:“江意映,上课不专心,你在做什么?”
我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我手中的言情小说,眼皮微抬:“韦同学,你跑来上设计系的课做什么?”
韦惠惠一屁股坐到了我身旁的位置,眼神哀怨:“手机也不接,昨天害我在食堂等了一个中午,说,你死去哪儿鬼混了?”
我耸肩:“晚上请你吃饭谢罪。”
惠惠顿时笑容满满:“成交。”
我笑,她真是一个爽朗明快的女子。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和惠惠懒懒地坐在位置等座中诸人散去,我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是家里,奶奶问:“映映,放学没有?”
“嗯,怎么了?”
“老太太方才打电话来,想约你喝茶。”
我有丝莫名紧张,劳家就这么中意这个孙媳?这么快就要联络感情。
“映映,长辈约见,莫要失了礼数。”奶奶不放心地叮嘱。
我只能答应着。
我大约神色有异,韦惠惠一直望着我,但我已无暇应付她。
未几,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慈祥但有些陌生中年妇人的声音:“映映?”
“嗯,您好。”
“你奶奶跟你说过没有,你可有空?”
“有的,我碰巧刚刚下课。”
“我在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