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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有一个点滴架,上面挂着两瓶药水,一瓶完好如初,另外一瓶针管被拔出,只挂完了半瓶。
我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把剩下的药水挂完吧。”
他将手搁在床沿,顺从地任我摆弄。
我撕开一次性针管袋,重新连接上瓶子,将他的袖子挽起,这才看见他左手的手背这几天针打得多,静脉血管周围已经是一片青紫,我换了右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好仔细消毒,小心翼翼才敢把针扎了下去。
他用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我的脸:“总是要你费心照顾我。”
眼神和声音都太温情脉脉,我有些受不起,只好勉强笑了笑。
劳家卓说:“映映,雨太大,今晚在这里睡吧。”
我点点头安抚他,然后下楼替他热了杯牛奶,端上楼来让他慢慢喝了下去。
劳家卓将空杯子递给我。
我坐在他身前的凳子上,对他说:“你要多顺心的没有,我只会惹你生气。”
他真是没有力气了,眼皮抬了抬,声音微弱不可闻:“你少说几句这样的话,我就会生气少一点。”
我低低地说:“我跟你吵架惹得你犯病的次数不够多么。”
劳家卓本来闭着眼,听到我说话,勉力支撑起身体,拍了拍身边:“映映,过来。”
我坐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神色平和:“不要多想,我身体偶尔会这样,不关你的事。”
我张了张嘴:“我……”
他不让我再说话,只将头倚在我怀中:“好了,让我睡一会儿。”
我略微撑起胳膊枕住他的身体好让他躺得舒服一点,然后静静地守着看药水滴落,耳边传来他绵长轻弱的呼吸声,耳鬓厮磨之间的柔情渐暖,他在我身边总是睡得很沉。
多年之后我们彼此陪伴的这般静谧安好的时光,于我的感觉却如同在一个美丽但是危险的深渊滑落,我陪在他身边,是会有种末日的感觉。
办公室里的时针指向七点,我终于收起桌面上大卷稿纸,快速关上电脑,拎起包往外面走。
我回到家洗手进厨房,自餐桌打开那一大堆食材,在料理台前埋头忙碌,一直到晚上八点劳家卓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提着白色药箱的杨宗文。
劳家卓这两天夜里回来我这边,躺在床上打了几天点滴,身体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劳家大屋的大厨日日换着花样做各式的汤药和营养滋补品,佣人每天一盅一盅地送过来,恨不得一日二十四小时给他进补。
他胃口不好,工作又忙,病着的时候就宁可依赖营养液,我拣着他可心的,千方百计哄着他吃。
杨宗文知道我有些许医护知识后,只派司机送来药水和配方单,只有晚上偶尔会来给他做检查。
我这几天下班就按时回家,除了顾着他身体,几乎什么也没做。
杨宗文进厨房来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进房间替劳家卓做例行检查,一会儿他出来,也不用我招呼,自顾自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津津有味地品尝那一道荷花鱼翅。
他多年后倒是不吝夸赞:“小映映,你真是越大越宜室宜家。”
我坐在沙发上,懒懒地朝他撇嘴笑笑。
劳家卓走出来:“映映,怎么不吃饭?”
我说:“我不饿。”
我被厨房的气味熏得头晕眼花,此时完全没有了食欲。
他抚上我脸颊:“你上班都够忙,让佣人来做吧。”
我不置可否,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先陪杨医生吃吧。”
两个男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筷子和杯盏撞击之间是偶尔低声的几句交谈。
顶上一盏普通日光灯,从客厅望过去,劳家卓病后稍显清瘦的脸颊,依旧是眉眼如画的一段剪影。
数日缠绵的低烧退了下去,他精神略微好了一点,这几天下午司机有时会送他回来休息,梁丰年日日携带文件过来请安,这人生一场病惊动朝野。
劳家卓很快如常上班。
我却知道我开始不对,早上上班走出地铁站口,明亮阳光照耀而下,我眼前都是大片的重影,我情绪有越来暴躁倾向,夜里听到他一点点动静就心惊肉跳地惊醒。
然后就是整夜再也无法安睡。
我的心理疾病有些复发的迹象。
我强忍着工作,可是影响已经非常明显,我图不出画来。
只有喝酒或服用安定会好一点,我之前已经戒掉烟酒,这两天因为手上有两份紧急的设计图,我只好在夜里喝少许酒,然后尽量在办公室里加班。
一天夜里袁承书等在公司楼下:“江意映,你为什么不再接我电话?”
我情绪不稳,对他也无法和颜悦色,于是直接说:“袁先生,我们不适合再见面了。”
他宽厚眉目略微皱着,思索着说:“你担心再像上次那样偷拍?”
他主动提起来:“上次是我疏忽,抱歉没有照顾好你。”
我纵然再气闷也不好对他发火,无可奈何地说:“我不介意,我只是不想牵累你。”
袁承书说:“我没有关系,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也不行吗?”
我无比疲乏地说:“袁先生,我很抱歉。”
袁承书看我脸色,也不再勉强:“我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不愿再说话。
袁承书走道路旁替我拦出租车:“记得我电话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回到一团乱的家里。
劳家卓已经在一周前出发前往欧洲出席金融会议,因为担心他身体未完全恢复,劳家的家庭私人医生随行。
夜里我关掉电脑上的作图软件,走去阳台上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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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和他,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心痛不舍却又悲从中来的感觉反复将我撕扯,我已经受不了。
这样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我决意和他提分开。
这段时间我参与的设计有几个交付展出,得了几笔提成和奖金,今天我从银行将所有的工资现款取出,然后问惠惠借了一笔,凑够了那个数目,然后写了张支票。
他必定不肯收,待离开后我寄去给他好了。
自我回来后他这一年多来对我的悉心照拂妥帖爱怜,心里不是没有感恩,我不能再这样爱恨不定反复无常地待在他身边。
在拖到冰冷决裂之前,分开对两个人都好。
我每天上班下班画图睡觉,一心一意执拗地固守着这个念头,别的什么都不敢想。
劳家卓回来的那天夜里,夜班机抵港他直接过来,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他开门进来,从屋子中找我的身影。
他看到我在,隔着客厅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俯身换鞋,进房间换了件衣服,我在外面听到他仍有些低低的咳嗽。
劳家卓推开客厅的落地窗走出来,他站到我身边来,语气有丝不悦:“江意映,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因为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举棋不定之间有些分神,应他说:“我干嘛了?”
他皱着眉头明言:“我不喜欢在你的身上闻到烟味。”
劳家卓说了我几句:“你如今学会了天天下班去喝酒?我不是让你答应我不要喝这么多酒吗,这段坚持了这么久,你现在又要放弃?”
我抬头看着他,嘴角僵硬,声音艰涩:“你不要管我了。”
劳家卓面色一怔。
我喉咙发紧带着哽咽,木着脸冷冷地说:“我们分开,你不要再过来了。”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的脸庞,眼眸之中是完全的意外和不信。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咬了咬牙有些神经质地重复:“劳家卓,我们分开吧,你不要再过来我这里,你若是不再过来,我住的这种地方——我们肯本不会再见。”
劳家卓忽然扳过我的肩膀:“映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如单刀践一场必死之约的孤勇侠客,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我们分手。”
劳家卓却是冷静平和的,他甚至连苍白面容都没有太大变化,他只静静回望我说:“我不同意。”
他语调带了不容置疑的强势,不知是说给我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我不会和你分开,我们为什么要分开?除非你说你不再爱我,不然我绝不会放你走。”
我看着他而今的逼人气势,只觉心中悲凉。
劳家卓忽然大力将我拥入怀中,声音流泻出了些许颤抖:“映映,我错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我任由着他将我紧抱,他的温暖胸膛,衬衣的布料婆娑着微微凉意,那是我心心念念的渴望的幸福,多年后他满腔深情捧到我面前,如今的我却再也不敢接,因为自己没有信心,所以宁可不要。
他有些疑惑地低下头仔细看我的脸,试图从我的表情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我出差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从他手臂中挣脱。
我俯身在阳台看大片的钢筋水泥之中的闪烁霓虹,忽然问他:“我妈妈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面容上略有惊疑,仍是诚实地答:“我后来才得知。”
多年之后,分别之前,我终于开口问他那一个深藏在我心里的问题:“她为何会打电话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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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家卓说:“苏见经我同意,在威尼斯城所有报刊刊登了寻找你的广告。”
原来是这样,我本就不懂意大利文,且当时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加上妈妈在住院,我从未注意过报纸。
我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得有些诡异:“她何时给你打的电话?”
劳家卓似乎想安抚我,他轻咳一声:“映映……”
我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不容抗拒地问:“是几时?”
他说:“八月。”
我问:“那是几号?
劳家卓神色慢慢浮上了一层萧瑟:“八月二十七日,你走之后三个礼拜零一天。”
我说:“你当时在哪里,医院?”
他说:“我还在医院,她的电话打到了劳通助理室丰年那里。”
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绷紧,声音却很轻很飘:“她——和你说了什么?”
劳家卓沉默了一会,仍是回答我:“我说我想找你,我和她说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慰我母亲在天之灵——映映,对不起,我当时态度情绪都不好,我亦不知道她在生病——”
我漠然地问:“还有呢?”
劳家卓平静苍白得如同赶赴死刑的囚犯:“我说你必需回来,回到我身边,倘若你要走,那就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你要是一个负责的人,就应该回来和我办妥离婚手续再走。”
怪不得我费尽心机强颜欢笑想要瞒住她,没想到后来还是瞒不住。
劳家卓认命一般地说了出来:“她说是她害了你。”
我抬眼那一片城市的灯光凄迷,竟带了无限的向往:“她是二十八日夜里坠楼的,那日我太累回去休息,护工出去了一会,她走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劳家卓手轻轻一颤,他脸上有害怕的神色,伸手将我身体抱住:“我们回屋里说。”
我浑身瑟瑟发抖,全身发软被他往屋里拖着走:“劳家卓,我此生不愿再见到你。”
我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劳家卓,我们分开吧,我以后会好好生活,我会爱上别的人,我们忘了一切,会过得轻松一点。”
他亦看出我精神状态不稳定,强忍着情绪柔声哄我:“好了,别哭了……”
我颤抖嗓音混着哭泣:“求求你,你走吧。”
劳家卓被我哭得心烦意乱,他将我抱起来放在房间床上。
他蹲在床边,抬手抚摸我的脸颊,眸中是深如海洋的痛苦悒郁:“映映,你自己静一会儿。”
他走出去带上房门。
我坐在床边,眼泪一直流,咽喉却仿佛被扼住,完全发不出声音,泪水刺激得鼻腔和喉咙一片疼痛。
床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块椭圆模板,我习惯性地伸手拿来,手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切割着我的腿,完全没有知觉。
我已经没有多少眼泪可以流,终于是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推开,劳家卓站在门口。
下一秒,他急促地叫了一声:“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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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快步冲了过来。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模板,一手按住我的手。
劳家卓有些惊慌的声音:“映映,不要动,让我看看弄伤了哪里?”
他小心地分开我的手,查看我的双腿,骤然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恍然低头,才看到大腿被割破了无数道细细的口子,交差错乱的血丝正渗出来,我这时才感觉到有些麻痹的痛感,可是整个人却是分外的轻松。
仓促之间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我痛得痉挛似的全身一颤。
劳家卓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翻身去找药水。
我拉住他说:“家卓,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