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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笑笑,又低下了头,边写边说:“知道吗?牛排,本来你不是我们这个单位的,人家道路维修先要了你哩,还是我硬抢了过来。”,牛黄一怔,和周三相互望望。“道路维修有什么好?一天光吃灰。还是我们房产公司好,至少在你将来讨婆娘时,可以分一套房子。”刘海又对牛黄笑笑,接过周三的报到条。
“哟,周三?牛排的助手嘛。幸会、幸会呀!我是说早晨起来,怎么总感觉右眼跳?怎么今天我光跟伟大的革命小将打交道?”刘海把周三浑身上下瞧瞧,低头写着,突然问道:“周三哎周三,你是周瑜的后代?那谁是诸葛亮呢?”,牛黄掩口而笑,一时没转过神来的周三呐呐的垂着手,未可置否。排在后面的青年都笑了起来:“喂,你知道周瑜是谁?”,“是周总理家里面的?”,“我哪里知道?”,“反正是革命路线上的人。”,“我就是周瑜嘛!”
“报了到的人,就在会议室等着”刘海大声招呼着:“待会儿还要整队。”
约十点多钟,前来报到的100名青工都齐啦,将不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男青工占了绝大多数,女青工呢,只有屈指可数的十几人。这些昨日的社会青年,今天的青年工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坐着、站着或半依墙壁靠着,会议室一片嗡嗡声。“哟,那不是牛排吗?”一个头发卷曲的男青工突然叫了起来:“二娃当心,乱提劲嘛,谨防人家牛排抓你起来。”,“哪个?”背向他的二娃转过身,晶亮的眼睛骨碌碌的打量着牛黄:“牛排,你要抓我?”
牛黄哭笑不得:“我不认识你,你又没犯法,抓你干什么?”,二娃呼地瞪起眼,露出瘦削的胸膛:“抓嘛,怎么不抓?当初你不是嚷着要抓我吗?”,牛黄这才发现,二娃就是D段出了名“玩具”。要说“玩具”出名,源于那一次轰动地区的情杀案。
出身“旧学阀”家庭的二娃,鼻梁坚挺,面色白净,个头儿高出同龄人足足一半,因此人称“玩具”;玩具耳熟能详,默化潜移,身上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这让工人住宅区里见惯工人男孩子的女孩儿们,很是痴迷,于是便引发出许多风流小事来。于是,便有一对在红花厂当纺纱工的同龄姐妹,竟为了玩具的垂爱而相煎;二姐妹起床就吵嘴相骂,气得老爸老妈再一旁捶胸顿足。最终,姐姐把梦中的妹妹捅了三刀。妹妹虽没死,却留下了终生殘疾……
“你不是当了缩头乌龟吗?”牛黄不客气的瞪着他。
“妈的,谁是缩头乌龟?”玩具气势汹汹的逼上来,英俊的脸上满是杀气。牛黄退后一步,握紧拳头,周三一下拦住玩具:“干嘛?想打架?”,卷曲头发的男青工猛地低叫起来:“快,玩具,头儿来了。”,没待围观的青工们散开,刘海跨了进来:“整队,快,整队。”
由内到外,青工们排成了长长的纵队。几个系着蓝围腰的头,在门口躲躲藏藏的晃荡。“池芳,龙三妹,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干啥?”刘海高声斥责到:“不去拎灰桶上班,要打旷工哟。”,几个青年女工笑着跑了,跑着跑着,“哎哟”,一个女工被地边的树干绊了个倒栽葱,集合起的青工队伍轰的下全乱了,笑声、口哨声、跺脚声响成一片。
“严肃点!严肃点!”刘海忍着笑高声宣布:“为展示我们革命青工的革命激情和革命精神,现在,我们要从公司正门重新进来一次。注意:大家要随我高呼口号,有多大劲使多大的劲。听我口令:立正!稍息,齐步走!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刘海带着大伙儿绕过公司大门,顺着一条通向大街的青石小路走去。
路上行人都惊恐地瞧着这群青工,牛黄看见,好几个中年人惊慌的避开,远远的注视。太阳悬在空中,街上行人稀少,许多店铺紧闭,只有米店、饮食店和煤店大开着门。“抓到,抓到,抓到起。”传来阵阵喊叫,一个挎着竹篮的中年妇女,脸青面黑的跑过青工队伍,竹篮里小玻璃瓶中浸泡着塑胶花,在水中摇得叮当乱响,清水洒落一地。妇女机灵的顺着街边小巷,一闪就不见了。这时,二个戴红笼笼的“治安”才气吁吁的追上来。
“嘿,到哪儿去啦?”,“怎么不见了?”,二人站住喘着气撸着衣袖东张西望。“往那边跑啦”玩具笑嘻嘻指着相反的方向:“我们都看见的,还不快追?”,红笼笼撒腿便追,边追边回头叫:“谢谢你呵,致以无产阶级革命的敬礼!”,“敬礼,敬礼,敬你奶奶个熊。”玩具举手往额头上碰碰,边轻蔑的骂道:“短尾巴狗,神气个屁?”
刘海笑笑,喊:“曾用管,跟上。”,玩具赶快插进了队伍。牛黄用胳膊肘儿碰碰周三,呶呶嘴:“有点个性”,周三说:“是条汉子,就是有点烂。”,刘海又喊道:“加快步子,胸脯挺起来。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后面那几个女工不要再说话啦,怎么老是说个没完?”,后面的十几个女青工齐崭崭的将自个儿的颈脖一缩,立刻紧闭了嘴巴。
公司大门顺台阶而上,站满了干部和挑选出来的职工。看见队伍来了,手里的锣鼓敲得更起劲,手中的小旗挥得更热烈。站在最高处的柳书记,搓着双手,笑逐颜开的看着走上来的青工们,一个个地握手连声道:“欢迎,欢迎呵,欢迎加入革命工作。”,牛黄周三随着队伍拾级而上,牛黄见柳书记咯噔一清咽喉,一扬脖子啪的吐出一口浓痰,用手抹抹还粘滞浓痰的嘴唇,再握住牛黄伸出的手:“欢迎,欢迎呵,欢迎加入革命工作。”,不知怎的,牛黄感到心里很不舒服,他一下想起了老房邻里黄工宣队长……
中午,公司设宴招待青工们。说是设宴,其实就是将一个个小小的冰铁钵钵,依次在公司伙食团那个隔陋的窗台上摆着,来一个人,刘海便勾掉一个名字。牛黄领到自己那份,小小的冰铁钵钵里,有一支不大不小的鸭翅膀和炖得烂烂的萝卜条,连汤带水满满一钵。饭,一人三两,白米中混杂着包谷面;大约是炊事员往里加的比例失调,整个儿饭金黄黄的,白米倒成了装饰品。青工们就这样或站或蹲或三三两两,吃完了参加工作后公司的第一顿饭菜。
下午一点,柳书记在公司会议室召开了“××房产公司欢迎青工参加革命工作大会”。
柳书记在会上做了讲话,介绍了公司情况,号召青工们:“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狠斗自己头脑中一闪念……”云云。青工们都安静的睁大眼睛听着,也不知扩音器怎么搞的,突然袭击似的发出一阵强烈电流的嗡嗡声。大家不禁“嗷”的全都捂上了自己的耳朵,牛黄捂着耳朵右瞧瞧左看看:刘海正和二个电工在台上手忙脚乱,柳书记恼怒地黑着脸站在一边。
周三指指他前排坐位,大张着嘴巴说着什么。牛黄扭头看,玩具和卷发青工居然就在自己坐位子上,跳起了《洗衣舞》。牛黄松开手掌,嗡嗡的电流声中,“哎,是谁帮咱翻了身也?巴扎嗨!是谁帮咱们修公路也?巴扎嗨!是咱亲人解放军哟,是咱……”洗衣歌居然被俩人唱得有滋有味的。在会场二侧坐着的干部职工,目瞪口呆不约而同的全都站了起来。只见刘海在响遏行云的嗡嗡声中,气极败坏的冲到台前猛挥着手,见无效,便又把双手卷成圆筒,使劲向下喊着什么……轰笑声四起,会场一时热闹非凡。
终于散会了,玩具和卷发青工被柳书记点名留了下来。
回到家,二人刚上楼,就听到牛三的叫声:“妈,牛大下班啦。”,牛三转身朝厨房里跑去。系着老抹布围裙的老妈闻声而出,满面微笑:“回来啦?休息一下,我们吃饭。”,“牛妈好。”周三礼貌的打着招呼,周伯也早已迎出,同样系着平时里周三系的那条油腻腻的围裙:“休息休息!累不累?快洗洗手,洗洗脸,今夜我们吃蛋炒饭,看我老头子的手艺。”
一段历史就这样无声的结束啦?牛黄有些遗憾,他甚至想:“煮了几年的饭,就从今天起告别了菜刀菜板锅瓢碗筷呀?真还有点不习惯哩。”,周三从自家屋里慢腾腾踱出,这厮嘴巴油汪汪的,闲散地端着一杯白开水,见到站在楼梯围栏边的牛黄,一扬脖子:“吃啦?”,“嗯!”,“玩具和卷发今天够呛哟,才上班第一天。”,“出啥风头嘛?臭美!”牛黄眨眨眼睛:“我们不这样。”,“明天分具体工种,不知道能不能如意哟?”,见周三忧心忡忡的模样,牛黄不屑的说:“谁想那么多?分到什么学什么吧,反正只要是手艺都学,学会了总有用处。”,说话间,周三哇哇地伸着颈脖一个劲的干吐。“怎么啦?”牛黄不满的斜睨周三,道:“吃多啦?”
周三哼哼叽叽的干吐着:“恐怕是老爸弄的蛋炒饭,菜油放多啦或是没烧好,心里直觉得想呕。”,老妈路过听见了,不禁笑着喊到:“周伯,快来看你的宝贝儿子哟。”,周伯闻声冲出,见周三一副痛苦相,大吃一惊:“怎么啦?怎么啦?”,“蛋炒饭的菜油菜放多了,又没有烧开滚。”牛黄不禁笑道:“周伯手艺不怎么样呀。”,周伯的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别说,大厨师,我还真没弄懂哩。不过,下次再不会错啦。周三,明晚你下班回来,老爸再弄蛋炒饭给你吃,怎么样?包好包好!”,周三哭笑不得,哇哇哇的连连摇手晃脑壳。
陈三过来了,陈三神气活现的穿着时髦的裤脚管紧紧包裹着脚脖子的再生布裤子,冲着二人一哈腰:“欢迎加入青工行列。”,二人白他一眼,没理他。陈三不恼,反倒从屁股兜摸出包烟,冲着二人一抖:“来一枝?”,牛黄还是没理他,周三则顺手抽出一枝:“怎么白的没有商标?”,“自己卷的”陈三居然掏出了一枚打火机,凑到跟前就要按燃。周三摇摇头,将白杆烟扔还给陈三:“你现在是大烟鬼罗,全家的烟票你一个人用还不够?”,“事儿多嘛,那几张烟票哪里够?”,陈三点燃烟,见二人并没注意到自己的宝贝打火机,有些遗憾地悻悻揣回兜中,一瘪嘴巴,烟卷上的火星直往里燃。
“都是兄弟伙,甩几张烟票用吧。”吐出一股浓烟,陈三丝丝说:“拿了烟票,陈三教你俩几招。”,“教什么需要你来教?”牛黄道:“煮饭?弄乐器还是读书?”,陈三连连摇手:“这些我不行,我是说你俩今天刚到单位上报到,对吧?”,“对呀。”周三拉长嗓门儿回答:“你老有什么吩咐的?”,“当然有,不过,先支援支援几张烟票再说,我说的可都是真钢哟。”,周三生气了:“卖什么关子?不说?不说好了,以后再不要找我们,走!”
“好好,谁叫我们都是老房邻里呢?”陈三拦住二人,道:“今天聚餐又开会吧,老一套。”,二人鼻孔哼哼,算是回答。“我说呀,你俩刚到单位,最重要的是观察谁是头儿,谁说话管用,看清楚了,多在他身上下功夫有好处。”,周三不屑道:“啐,这是什么真钢?哪个都知道嘛。”,“最重要是,巴结好自己的师傅。一个技术好在单位吃得开的师傅,等于一座金旷,你一辈子都挖不完的。”陈三不慌不忙的吐着烟圈:“像我进厂就跟着我老爸,我老爸的手艺你俩知道的,怎么咋?处处吃得开,不说那些修理小工们争着孝敬,漂亮高傲的纱妹儿争着讨好,就连车间主任和厂头头见了我俩面,多远就伸出手,连声问好。”
牛黄周三对望一眼:别说,陈三这小子这二年没白混,说得还有点道理。
联想到明天就要分配具体工种,牛黄也有些担忧。见二人不说话,陈三高兴起来:“怎么样?我说的是真钢吧?都是兄弟伙,还能骗你们?我真悟出了:这人哪,生来命真的不一样。为什么有的人当官发财?为什么有的人当牛做马?全他妈的是看自个儿会不会跳?会不会来事儿?什么革命原则什么狠斗私字一闪念?全是骗子人鬼话。”,周三扔二张烟票给陈三:“行啦,满意了吧?”,陈三高兴极了,连声道:“够朋友够朋友,有用得着我时,尽管说。”
牛黄问:“单位上分工种,一般是自己选呢还是上面决定?”,陈三老练的眯缝起眼:“有自己选的,也有上面决定的,关键看你运气了。”,周三生气道:“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吗?我们怎么知道运气好不好?”,陈三狡黠一笑:“运气这玩意儿真无法说,不过,我看牛黄恐怕比你的运气好。不信?走着瞧!”牛黄抬起右脚:“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信不信我踹你一脚?”,陈三笑着跑了,周三悻悻道:“信他的话?鬼都要哭。”,二人一阵大笑。
睡觉时,老爸在里间问:“牛黄,今天还顺当?”,“一般。”,“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