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小文读的是一本初中英语,金成问她懂不懂,她老实地摇了摇头:“早就停课闹革命了,谁还读这种书?再说,书读多了又有什么用,像我爸,一肚子锦绣学问,到头来还不是发配到荒草滩上劳改?”
“你放屁。”小文话音刚落,门外炸雷似的一声响,陈麻子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只见他麻脸紫涨,双目含威,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小文早就吓得蜷缩在桌旁不敢吭声。
金成觉得应该帮着小文讲几句话了,劝道:“大叔,小文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满腹文章,不能充饥,现时斯文扫地的年代,谁还愿意做读书人?”听了金成的话,奇怪的是陈麻子只是直直地盯视着金成,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蔫霜的秋瓜,低垂着脑袋,然后径自向河堤下走去。
一场争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小文感激地对金成说:“幸亏有你在,要不我爸不把我揍扁那才怪呢。”
秋天的海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不知名的野花把草原打扮得分外妖娆,雪白的芦花雪片似的乱飞,白茫茫的盐碱地上,一簇簇盐蒿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烧红了半个海滩。野黄牛早已绝迹,丹顶鹤(当地人俗称风鹤)在草丛中“咯咯”乱叫,看见有人临近就慌忙逃开,鲜红的鹤冠在秋日的阳光下分外醒目。芦花白,茅草黄,煮盐割蒿跑海忙。这就是黄海滩上特有的景象。
脱离了陈麻子的管束,小文快活得像挣脱笼头的小羊,只管在蒿丛中乱跑,带来的英语书早就扔在一边。金成说:“你不读书,你爸又要骂你了。”小文说:“管他呢,我爸就是烦,别人家的书早就烧光了,他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这本破书,一个劲地叫我读。”
太阳开始西斜,海滩上的动物又开始忙碌起来,草丛中一片“沙沙”的声音。“嘘”,小文突然伸出食指,止住金成继续向前,然后弯下身子,悄悄地向前摸去,不一会儿,只听她突然高兴地叫道:“抓住啦!抓住啦!”右手紧抓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肥草鸡。
“这下你爸可开心了,不会再骂你了,多好的一道下酒菜。”金成也显得十分高兴。突然,小文的神情显得有些僵凝,抓鸡的手也停在那儿不动了。“怎么啦?”金成不解地问道。
“还是放了它。”
“为什么?”
小文什么也不讲,慢慢松开了手,不一会儿,获得自由的草鸡很快飞向不远处的草丛中,看见了妈妈的小草鸡又欢快地尖叫着。
碰见陈麻子已不是一件令人心惊胆战的事了,金成和他已成了忘年交。小文还是那样,看见金成来海滩,和陈麻子讲一声,怀里揣着英语书,就跟着他走了。陈麻子也不阻拦,一声不吭,看着两人走远。金成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长着一张圆脸、两颗虎牙、笑起来泛起两个酒靥的小姑娘。不过,他倒是像大哥哥一直在督促小文认真看书。
“别像我老爸一样老管着人,烦不烦?”小文装着不高兴的样子,嘟哝着小嘴埋怨道。
“小文,别任性了,你爸要你念书是为你好。读了书人能长知识,思想才开窍。我学过高中英语,我来教你。”
小文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金成,不响了。小文天性聪颖,一般的知识一经点拨马上领悟,金成讲课时,她就用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金成,神情专注严肃。那一次,她突然嫣然一笑,脱口说道:“金成,我看你像一个人?”
“像谁?”
“我不说……”不知怎么,她的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霞。
有一次,小文半躺在草兜旁,两眼直直地看着远处飘动的云团,一动也不动。
第一部分 第一章(4)
“你在想什么?”
“海滩。”
“海滩?”
“大海每年都向东方退去,照这样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会和地球上的其他国家连在一起,你说对吗?”
“奇谈怪论,哪来这么多的问题?”金成笑了起来。不过,他也觉得小文的问题既荒诞又似乎有些道理,但他无法反驳。好长一段时间,两人一句话也不讲,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凝结了,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
“小成,”小文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这和她才十七岁的年纪极不相称。“人干吗要互相争斗呢,像乌眼鸡一样,非要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看,我妈死了,我爸原来是一名教师,就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这荒草滩上来。我真害怕,害怕我的将来也和爸妈一样……”话未说完,她已倚在草兜上“呜呜”痛哭起来。金成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走过去,抚摸着小文稚嫩的肩膀,小文就抱着金成的身体,哭得更伤心了。
两颗孤寂的心使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金成邀请小文到小镇他家去玩儿,她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尴尬事。
第一部分 第二章(1)
放走了小文,当天,金成就被“请”进了大队的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
参加学习班的对象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即所谓的“五类分子”。金成只是家庭出身不好,他算什么,其实什么都不算,可又什么全能沾上边。那年头,你是不好较真的。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况且,宏宝一口咬定金成假传圣旨,放走了重大罪犯小文,金成就是浑身是嘴,也别想说得清。
因为小文顺利走脱,了却了金成一块心病,自觉心里十分坦然,金成妈可就急坏了。金成家是小镇的大姓,据老辈人讲,远在明太祖“洪武赶散”时,金家就拥有八百里风洼(海滩),金老爷子当年“跑马圈田”、“插草为标”,其家产人不可比,人称金老爷子“芦花龙”。然而到了金成爷爷辈时,金家败了,东西南北四大墩,有出息的子孙屈指可数,金成家只剩下屋基地一亩三分,土改时倒也定了个中农。后来搞什么“四清”,那时金成妈收养的干女儿巧英还没有出嫁,她不喜欢大队主任常春官,拒绝了他的求婚。这下捅了马蜂窝,常春官串通工作队给他家定了个“破产地主”。从此,金成家的厄运也就开始了。金成是遗腹子,他父亲担任过共产党的镇长,后来为国民党军队交过两次公粮,在二次土改时被误杀了。这样的两重黑背景,多少年来直把金成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金成,金成妈二十年来黑更是忍辱负重,艰难度日,现在听说儿子出事了,一下子吓得六神无主,整天恍恍惚惚的,像掉了魂一样。她先找到生产队长刘金根,刘金根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胖嘟嘟的圆脸,一副好人模样。一听金成妈讲这事,他先用手搔着头皮,显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大妈,不是我刘金根不肯帮忙,实在其中还多了个不好过的坎儿。这事的主动权全在大队,生产队插不上话儿。再说宏宝咬死是金成偷放了人,要叫宏宝改口,太难啦。”
听到刘金根把话说死了,金成妈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大队主任常春官为了拒婚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睡梦中都想找茬儿对她家下手,现在金成遭了事,他还不就坡下驴来个斩尽杀绝。当下昏沉沉走回家,不吃也不喝,死人一般躺在床上,嘴里只是重复着“是我害了小成,是我害了小成”。好在干女儿巧英得到消息赶忙从婆家赶回来,连哭带劝,才没出大事情。
学习班里的生活倒很有规律。每天天不亮,先集中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直到此时,金成才吓了一跳,怎么,我成了反动的东西了?我又反动在哪里?随后就去清扫街道。宏宝怨恨金成坏了他的好事,尽管两人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可他监督金成特别凶,那一天正好被刘金根看见了,没头没脸被臭骂一通,这才老实地呆在一旁不吭声。可这事对金成的刺激最大,他想,我金成不过暂时遭了难,从小一起玩耍的朋友,也敢欺人欺在脸上,真应了那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老话。他恨恨地立下誓言:无论怎样努力,将来也一定要出人头地,誓做人上人。
金成立下誓言的第二天,他终于听人说起,凡进学习班的人全部要站在台上挨批斗,遭打遭骂不说,全部剃成阴阳头,面孔要用墨涂黑了,脖子上挂着几十斤重的黑板,头上戴着几尺长的高帽子,众目睽睽下受尽人世间所有的凌辱。士可杀不可辱,金成的“人上人”的愿望看来很难实现了,他第一次想到了死。他从借住办学习班的这户人家悄悄找到了一小瓶“乐果”农药,藏在屋后的草堆里,准备夜深人静时偷偷服下自尽。下午,大队正式通知明天要召开批斗大会,所有的人全要写自我批判材料。学习班里的“五类分子”大部分目不识丁,这下可苦了金成,他是老三届生,算是这儿的最高学历,那些“五类分子”又是叔伯爷儿辈的,全都苦着脸哀求金成做做好事帮忙写批判稿,就这样,从下午写到清晨,金成手腕写肿了,还要仔细检查,防止出现错字漏句,万一再添上个政治纰漏,麻烦就更大了。就这样,几次想借故离开找个地方去喝药水,可身边总有人跟着,他连自杀的时间也没有了。
批斗会定在上午9点。金成拖着沉重的脚步,脑袋里乱轰轰的,神经一片麻木,他偷偷拭去眼角的清泪,内心充满紧张和恐惧,真不知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场面。正当他处于绝望和无奈时,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五类分子已经排好队,几个民兵拿着剪刀和墨汁正在一旁伺候着。大队通讯员杨瘪嘴匆匆走过来,对着负责学习班的民兵营长小声讲着什么,不一会儿,民兵营长喊道:“金成出列,其他人齐步走”。看着那些“五类分子”规规矩矩低着头走远时,金成一下子被弄蒙了。
杨瘪嘴将一张通知递给他,让他后天去县里报到。“我?”金成大张着嘴,仿佛一下子被人从地狱里拉出来又“啪”一声扔进云端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杨瘪嘴说:“管他呢,弄错了你再回来,总比呆在这个鬼地方强。”金成想想也对,拿着自己的两件衣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家。后来才弄明白,今年开春,县里通知各地整理有关阶级斗争的故事,队里舞文弄墨的不多,高中生更是凤毛麟角,商量来商量去,只有金成了。写了三个月,完成了几千字的文章,说是带着感情来写那是骗人,还不为了几个工分。文章交出去后把这事也忘了,这次省里要求各县组织创作民兵斗争故事,有人找出了金成写的这篇文章,决定抽调金成来县参加创作组。还有一个插曲,那是金成不知道的。县里的通知送达时,大队主任常春官正好到外地参加学大寨现场会,杨瘪嘴将通知交给大队书记徐明,徐明本来就认为常春官送金成进学习班是公报私仇,颇有微辞,当即决定金成马上去县里报到,也算金成有一点小运气,才躲过了这一劫。等到常春官从外地回来知道这件事时,气得直跺脚,吆鸡撵狗乱骂人,吓得通讯员杨瘪嘴连着多少天看见他就躲。
第一部分 第二章(2)
抽调金成的是县人武部。政工科何科长,一位长得十分壮实的安徽人,和金成握握手,让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创作组的三位成员全来了。组长赵一,师大毕业生,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一双浓眉下边两只闪亮的眼睛,儒雅而似乎带有一丝女人气。另一位组员是位下乡女知青,叫吴卫,圆盘脸,笑起来两只黑亮的眸子弯成两张小弓,妩媚而姣好,但她那貌似谦恭的眼神中,盛满了张扬和目空一切的傲气。金成初来乍到,神情有些腼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吴卫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见多识广,人又长得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显示出一种优越感。自卑感很重的金成言语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听别人讲话。
“金成,你别光听不说,这次你得提出主导意见来。”在讨论采访计划时,吴卫开始将金成的军。金成笑了笑,没有讲话,从她黑亮的眸子中,金成看到了“瞧不起”和“不以为然”。刚才,作为组长的赵一提出了自己的考虑,在完成初步的采访任务后,集体讨论写作提纲,然后确定谁来执笔完成。吴卫心高气傲,初来乍到,很想露一手,提出三人各写一篇,最后挑一篇基础好的重点润色加工。赵一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公开叫板,心里十分生气。他在学校是高材生,写篇把文章难不倒他,但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来教导他。心里不痛快,脸色就有些阴沉。看他们这架势,金成心里有些发毛,工作还没开始,就闹不团结,往后还怎样相处?
“你们看这样行不?”金成犹豫着说,“大家一起采访,共同讨论文章的框架结构。赵一组长事情多,文字工作就由我和吴卫来完成。”这个方案,既顾了赵一的脸面,又让吴卫有表现自我的机会。冷场片刻,谁也没提反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