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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痕在门口担心瞧着,走近问道:“娘娘,奴婢扶你出去罢?”
慕毓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只觉浑身乏力,勉强走到旁边的矮凳前,端起漆盘内的金摩羯纹四曲杯,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酒。“双痕,扯掉他嘴里的丝绢。”将酒杯端到海陵王面前,淡声道:“皇上让我来送一送你,这杯酒是我亲手斟的。”
海陵王吃惊瞪大了双眼,含混发声道:“啊、啊……”
“不用惊讶,并不是我心软放过你。”慕毓芫明白他的意思,缓缓道:“既然皇上以为我恨你,我又怎么能不送你一程呢?而且回去之后,还应该叩谢皇上的恩典,还要做出恩怨尽消的样子,你明白了吧?当然,你也可以不喝。不过刑部那边花样繁多,你若是再回去,想来不会像眼下这般轻松了。”
“……”海陵王哑然无声,头也不堪重负的低下。
“敏玺,你到那边替我好好看着祉儿,别再淘气,也莫让旁人欺负了他。”慕毓芫轻声喃喃,伸手拨开海陵王额前的乱发,静静看了良久,将那日夜痛恨的脸庞深深刻在脑海,声音平缓道:“双痕,服侍六王爷喝下去。”
“是。”双痕小心翼翼接过酒杯,有些不敢正视。
慕毓芫默然站着等了片刻,轻轻合上海陵王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温暖停留之时,恍惚忆起昔日骄扬矜贵的少年模样。那时的自己不足双十年华,还带着些年轻负气,因为海陵王说自己拉不开弓,故意一箭射到他的马蹄旁边,马儿吃惊嘶鸣,弄得海陵王在人前狼狈不堪。时光悠悠流转,那些驰骋在青山翠岭间的少年人,那些蓝天碧云下的欢声笑语,都已消失在漫漫岁月之中。
暮色渐浓,天际隐约有细月浮现出来。大约是因为前段长时绵雨,那云头也透着淡淡青色,在晚霞的辉映之下,仍然带着说不出的潮湿意味。此时华灯未上,正是宫里最阴暗晦涩的时光。慕毓芫扯紧了身上的披风,在窒闷的空气里穿过,悄无声息的跨进太庙祠,感受着此处独有的阴冷气息。
“叩见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管事太监上来行礼,并不多加言语,招呼着小太监将香炉等物备好,遂领着众人悄声退出。
殿内已经上过灯烛,内里灯影摇曳,再加上浓烈的香灰气味涌上来,更有一种明显阴森寂寂的氛围。太庙祠正殿供奉着历代帝王,偏殿则是当朝亡故的皇子公主们,直到新帝登基,牌位才会跟随先帝移到皇陵。当初七皇子不幸落马早夭,加封永宁王,以亲王之礼下葬,灵位便设在偏殿正中的首殿。
慕毓芫由双痕扶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桃木摇篮,当初自己坚持要把摇篮摆放在这里时,宫人们都说皇贵妃娘娘是伤心的糊涂了。…………是啊,旁人怎么会记得七皇子说过的话。他才不要做什么永宁王,只是想要一架大一些的摇篮,永远都由母妃摇哄着入睡,是母妃最听话可人的乖孩子。
“祉儿,祉儿……”慕毓芫将灵牌搂进怀里,泪水滴落在玄色漆木的端头上,从金粉刻字上缓缓滑过,“母妃来看你了,乖乖睡罢。”他将灵牌轻柔的放进摇篮,嘴里细声哼唱舒缓的小曲,手上轻轻摇着,仿佛躺着的正是那个娇憨的孩子。
“娘娘……”双痕不敢太过大声哽咽,低头捂紧了嘴。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慕毓芫在静谧中揉着酸胀的小腿,侧首拭泪之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色的袍摆。想来双痕已经退了出去,只是不知皇帝已到几时,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索性假装没有看见。
“是不是腿上乏了?”明帝轻声问着,自旁边拉过一方厚厚的莲花蒲团,虽然上面干净无痕,还是惯性的掸了掸,“来,坐着让朕给你揉揉。”
殿外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朗朗皎月升起,周围繁星点点,犹如一颗颗水色晶钻起伏闪烁,将深色夜幕点缀得分外迷人。慕毓芫被他拉着坐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看着皇帝温柔细心的动作,却连谢恩的话也忘了说。
过了一会,明帝柔声问道:“宓儿,觉得好些没有?”
“嗯,皇上也坐着罢。”
“朕不累。”明帝看着七皇子的灵牌,静了片刻,“这会儿入夜了,冷不冷?”将慕毓芫的披风裹紧一些,连人带披风搂进怀里,“朕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已经让人做好了热汤,回去多喝一点,不然寒气就积在身体里了。”
慕毓芫知道蹲久了不好受,挣了挣道:“皇上,现在回去好了。”
“没事,等会再走。”
“皇上……”慕毓芫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刚要转身回头,便有滚烫的热泪滴落在脖颈间,皇帝的身子也跟着轻微颤抖。慢慢对上皇帝的视线,望着那熟稔已极的峻毅面容,不知何故,心里忽然出奇的平静下来。纤细手指划走晶莹的泪水,一痕又一痕,仿似拨开层层迷雾一般,想要看清到底哪些是假意?哪些才是真情?
《元徵宫词》薄?慕颜 ˇ第四十章 缘错(上)ˇ
在云、凤等人的勤力疏散下,再配合当地驻兵的配合,江南水患的难民渐渐得到安抚,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型民变之类。此时距当初水患已经月余,该分发的粮食也基本到位,各地抚民令进行的有条不紊,不时有地方官的叙功折子呈上来。然而,就在皇帝跟满朝文武缓气之际,江南又因水患导致河流受污,难民尸体、家禽残骸没入河中,水疫以铺天盖地的态势席卷而来。
皇帝为着此事寝食难安,着急上火了几天,嘴角也跟着起了一个豆大的水泡,红肿亮白的,吃饭时不免牵扯的阵阵作痛。“不吃了!”明帝将银汤匙摔在碗里,弄得热腾腾的肉粥飞溅,不免更是恼火,起身喝道:“起驾,启元殿早朝!”
“皇上……”慕毓芫从里面追出来,上前拉住他,“皇上嘴上还疼着,喝肉粥也是有些不方便。臣妾刚让双痕盛了米汤过来,温温儿的,少喝一点也是养胃,等到半晌饿了再补一碗桂花酥酪。”
明帝只得笑了笑,“没事,你回去渥着罢。”
“难道,还要臣妾亲自喂么?”慕毓芫温婉一笑,自双痕手里接过雪白的米汤,先尝了一小口,递到皇帝嘴边道:“喝罢,等会都凉了。”
“好,朕喝。”明帝突然狡黠笑了笑,端起米汤,从他喝过的痕迹一气饮完,放回托盘里笑道:“好味道,果然不一样呢。”双痕抿嘴忍着笑,赶紧端着碗盏退下去。
慕毓芫笑看了皇帝一眼,朝多禄吩咐道:“行了,别在肚子里偷着笑了。赶紧出去招呼车辇,别耽误皇上早朝,记得过会儿再补一碗酥酪。”
“是,谨遵皇贵妃娘娘旨意。”多禄故作认真,打了个千儿紧追皇帝跑出去。
被方才皇帝这么一折腾,慕毓芫自然也再睡不着,遂让人打水净面,又让紫汀去挑两套衣衫出来。今儿是十五月中,按例各宫妃子都要过来请安。因为时辰定在晌午,此刻也不着急,慕毓芫打点好发髻妆容,身上只穿着素日家常衣裳,也让人盛了一碗新鲜米汤上来。
只看了一会儿书,那边孩子们也跟着陆续起床。十公主抢先跑了进来,只是穿整齐衣裳,发髻还没来得及梳,嚷嚷道:“母妃,儿臣都饿的站不起来了。”
原是昨天晌午,慕毓芫让御膳房做了一桌素菜,豆腐、萝卜、青菜,总之菜里不见半点油星,一律的清汤寡水。吃饭前是先说好的,如今江南百姓正受着苦,也让皇子公主们体会一些,因此特意素食一日。起先十公主还觉得好玩,等到菜搬上桌子,咬了一口豆腐便脸有苦色,勉强忍耐着咽了下去。
若是往常素菜的做法,三、两天不吃肉也无不可,而这特别做的素菜,除了有一点儿盐味儿,实在再吃不出什么来。皇子公主们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样的饮食?十公主不敢当面牢骚,只稍微吃了一点,便说自己差不多吃饱了。九皇子从没有撒娇的习惯,自然不会像妹妹这般耍滑。虽然吃的不多,还是老老实实将碗里米饭吃掉,略喝了小半碗青菜汤,方才起身告安出去。
慕毓芫见状微笑,并不开口戳穿。只是正色吩咐身边宫人,不论瓜果点心,当日之内都不许让孩子们进食,到了晚上又是一顿原样的素宴。十公主饿得受不了,也顾不上难吃与否,挑了还能下咽的豆腐,一气儿吃下去好几块。
慕毓芫笑问:“味道如何?”
十公主嚼着豆腐想了会,答道:“仿佛,比中午的要好吃一些。”
结果这一句话,惹得双痕等人笑了一整晚。大约是怕晚上挨饿,昨夜十公主早早的就睡了。半夜偏殿微有人声,灯火通明的亮了良久,明帝被灯光惊醒,还担心是不是十公主身体不适。慕毓芫自个儿忍住笑,唤来奶娘嘱咐了几句,好说歹说,方才劝得皇帝放心睡下去。
“母妃……”十公主素来喜欢多睡,今日却起得出奇的早,此时此刻正倚在慕毓芫的怀里,撒娇央道:“就给儿臣一个雪梨吃,要不……,半个也行!”
“先别急,母妃有话问你们。”慕毓芫吩咐宫人将点心放好,招手让九皇子近身坐下,微笑道:“吃了昨儿的素膳,都有什么想法?棠儿饿得厉害,你先来说。”
十公主忙道:“儿臣吃了昨天的素膳,才知道百姓们吃的都不好,每天都吃青菜豆腐,他们实在是太可怜了。”
“佑綦,你怎么想呢?”
九皇子站起身来,回道:“儿臣记得太傅说过,若是天下百姓都米饭吃,不缺衣短粮,就已经算是太平盛世了。由此可知,很多百姓连青菜豆腐也吃不上,经常都在忍饥挨饿,更不用说日日大鱼大肉。所以,儿臣们享天下百姓供奉,更应该惜福养身,往后再不可有奢靡浪费之举。”
慕毓芫颔首笑道:“佑綦说的更好,先吃一块儿芙蓉糕罢。”
“是,儿臣领过母妃教诲。”九皇子欠身接过芙蓉糕,看着低头抿嘴的妹妹,遂将手中的软糕掰成两半,递了半块儿过去,“拿着,我们一人一半好了。”
“多谢九哥哥。”十公主张嘴欲咬,又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
慕毓芫知他担心,笑道:“吃罢,你九哥哥的一片心呢。”看着兄妹俩亲亲密密的样子,心下也甚高兴,替十公主拭了拭嘴角碎屑,又道:“外面已经预备好早膳,都是你们平日喜欢的,一会慢着些吃,都小心点儿别噎着了。”
“是,儿臣知道了。”兄妹俩齐声答应,一起欢欢喜喜跑出了去。
双痕进来道:“娘娘,先把衣裳换好罢。”
当初册立皇贵妃之时,皇帝颁过旨意,皇贵妃所有礼制均仪同后制,因此享有着明黄服饰的特权。针功局也做过两套明黄色礼服,慕毓芫却很是少穿,只说不爱此色,一般都以正红吉服代替。今日挑了一件真红色缂金丝云锦长袍,还是当日祭天所制,不过多加了两层中衣,底下是九鸾飞天金丝暗绣百褶凤裙。未免正装显得太过直板,又配上两带七珍锦心流苏,柔软无物垂下,立时平添一份踏云而出的飘逸意味。
请安时辰到,慕毓芫正坐椒香殿接受众妃之礼。虽说不过是走走过场,但是也要大致像个样儿,妃子皆不敢急着离去,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闲话之间,不免说到江南的水疫上面。惠妃历来是个胆子小的,在人声中插嘴道:“听说,如今水疫已经越过江南,不知怎的,连江北这边都有人染恙了。”
陆嫔坐在他的旁边,接话笑道:“这也不算奇怪,南北两地的客商、旅人不少,整日人来人往的,难免会过染上一些晦气。”
“江北算的上什么?”熹妃不屑一笑,“前几天寅歆进来请安,说是此次水疫势头不小,最近京城也有人染病,还让我平日多注意着些呢。”
他说这话多少有些得意,陆嫔忙笑夸道:“有大公主那样体贴的女儿,更有大驸马那等好女婿,谁不羡慕熹妃姐姐好福气?如此看来,后宫里也真该注意着些了。”
“好了。”慕毓芫打断他们,淡声道:“大家自个儿注意就好,别四处去说,以免闹得宫中人心惶惶的,让皇上听见又是生气。”
“是。”众妃赶忙答应下,杜玫若也符合应了一声。因为与泛秀宫嫌隙日深,虽然皇帝对他宠爱颇为隆厚,但也不能撼动皇贵妃六宫之主的地位,故而平日里尽量避免言语冲突。不过,初一、十五的定省不可避免,尽管每每按时应场,也只是沉默不言虚耗时间罢了。
吴连贵进来禀道:“娘娘,张老太医奉旨过来。说是最近京内有人染疾,情状颇似江南水疫之像,特意配制了些专用药物,请娘娘安排人往各宫分发。”
熹妃故意叹道:“我都说了,方才你们还不信呢。”
慕毓芫懒怠理会他,只让人召太医进来说话。宫人赶忙放下隔帘,张昌源乃是三朝为医的老人,进殿略微欠身算是请安,躬身道:“诸位娘娘不必惊慌,如今京中只是有些流言,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