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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对而坐,却听明帝笑道:“今天是腊八节,朕随意出来走走,不知能否混一碗腊八粥喝?”
慕毓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听皇后说,你自幼就喜欢下围棋。”明帝似乎也不介意,声音依旧暖煦,“既然这么着,你可不许让子与朕,只管放开了下。”
“啪!”慕毓芫惯于执黑,先捻起一颗落下。
明帝紧随落子,一子一子,随着棋子越落越多,棋盘上已经密密麻麻。慕毓芫先头还有些恍惚,下了一会,神思掉进棋局里,一时倒忘了对手是谁。
“呵,这倒把朕难住了。”
“嗯?”慕毓芫闻声抬头,正好撞上明帝滚烫的视线,忙别开目光看向棋盘,白子已经被困到死角,情势已然不妙。
若是再下一局让给皇帝,未免太着痕迹。再说,纵使对方是皇帝,自己为什么要去刻意讨好?明帝似乎看什么来,忽然笑道:“平时在宫里下棋,没一个人敢赢朕,胜之不武,也神是无趣。还是跟你下棋,更有意思,只是朕好像要输了。”
“双痕…………”慕毓芫不想答他,也不好一直坐着,遂朝外扬声道:“去看看腊八粥做好没有?若是好了,就盛一些过来。”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明帝只得转到书架边,顺手抽了一本出来,翻了两下,在边上檀木椅子中坐下。慕毓芫想到外面透透气,却又不愿从皇帝面前经过,慢慢收拾着棋子,简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不多时,双痕便捧着腊八粥进来。桌上放着两个粉彩掐金莲花小碗,双痕各盛了大半碗,放上小勺进去奉过去,“皇上请用,新鲜熬的腊八粥。”
明帝笑道:“你就是双痕?”
双痕自然不便不答,应道:“是,奴婢双痕。”
明帝勺起腊八粥尝了两口,慢慢品了半日,颔首赞道:“不错,莲子不硬不烂,红枣也是甚甜,还有一股子清淡荷叶香气呢。”
慕毓芫怕他说个没完,双痕又推脱不开,忙道:“双痕,你先出去。”
“怎么不喝?都凉了。”明帝放下自己的碗,起身走了过来,将另一碗端到慕毓芫面前,温声道:“朕觉着很不错,你也尝尝?”
“不用……”两人距离甚近,慕毓芫忙抬手挡了一下,不留神碰到明帝的手,“哗”的一声,一碗八宝粥全洒在了龙袍之上。
“小心,有没有烫到你?”
“没有……”慕毓芫手一缩,往后退了两步。
“呵,那就好。”明帝反倒笑了笑,起身抖掉残粥,在花架水盆上取了条丝绢,擦拭着笑道:“粥没喝成,全喂给衣服了。”
看着明帝一身狼狈,慕毓芫也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叫双痕进来清理下,却外面有人禀道:“皇上,快戌时了。”
“好了,知道了!”明帝侧首答了一句,又回头笑道:“别担心,没有烫着。朕先回宫去,预备你明天的事,晚上好好安歇着罢。”
…………原来,要亲临其境才知艰难。慕毓芫送走皇帝,只觉浑身都是虚脱无力,晚饭也没有胃口吃,合衣倚在榻上,心思恍恍惚惚漂浮不定。
窗外似乎起风了,双层纱帐镂空刺着银线花纹,零星光芒摇曳,生出一片朦胧的银白光晕来。隔着纱帐看去,有个明黄色身影坐在桌边,那人微微含笑望着自己,正是明帝无疑。
慕毓芫大吃一惊,问道:“皇上,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帝笑道:“朕舍不得你,又回来看看。”
慕毓芫听他说的直白,连忙别开目光,“皇上还是回宫去罢。缜表姐,还有其他的妃子们,正在等着皇上呢。”
“那好,你跟朕一起回去。”
“不,我不去。”
“不去?”明帝突然收敛笑意,起身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反问道:“你不跟朕回宫,还想去哪儿?”
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慕毓芫一时被问住,心内混乱不堪,除了家,除了皇宫,还能够去哪儿?越想越是头疼,突然仿佛看到一点明光,跪下恳求道:“皇上,妾身只是蒲柳之姿、未亡之人,不配蒙受圣眷。请皇上宽怜妾身,许我去道观清修,日夜青灯古卷相对,以此了却残生。”
“好啊,朕准了。”慕毓芫不料皇帝如此好说话,心中一松,正要起身言谢,却听他接着说道:“你想去哪个道观?朕替你修整一下。等到空闲之时,朕再来看你,一块儿下下棋、喝喝茶,倒也很不错呢。”
“你…………”慕毓芫又气又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来,跟朕走罢。”
明帝笑意深深笑走过来,好似要动手来拉人,慕毓芫慌忙往后躲,避无可避,只得将面前桌子掀倒,急道:“你走开,走开……”
“小姐,小姐。”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慕毓芫睁开眼一看,双痕正满脸焦急摇晃自己,急急问道:“小姐,是不是梦魇住了?”
慕毓芫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没睡好。”
“要不,去弄碗安神汤进来?”
此时此刻,心绪有如翻江倒海,安神汤还能有什么用?想来今夜必定失眠,慕毓芫在心内轻笑,却颔首道:“嗯,去罢。”
第九章 入宫
腊月里,大雪越发厉害。熹妃整日守着暖炉不肯出门,珍珠在旁边问道:“敬妃娘娘册封时,咱们并没有送礼过去,要不要补一份?”
“做什么要补?”熹妃回头瞪了一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最近越发多嘴,本宫乏的很,陪我到里面歇息会。”珍珠陪笑点点头,刚扶着熹妃站起来,就听小宫女禀道:“娘娘,惠嫔娘娘和徐婕妤求见。”
自上次敬妃擢升的消息后,熹妃便对徐婕妤的小聪明深信不疑,赶忙让珍珠把徐氏姐妹请进来,问道:“两位妹妹,坐下来慢慢说。”
徐婕妤一脸火烧火燎,上前急道:“娘娘,哪还有心情慢慢说?沐华宫的云曦阁新册封个慕贵人,娘娘还不知道么?”
“慕贵人?”熹妃在重臣之家思量一番,疑惑道:“除了豫国公慕家,还有什么要紧慕姓的女子?这又是什么来头?”
惠嫔捂着自己胸口,小声贴近,“听说,是豫国公家的养女。”
“娘娘,你可觉出里头的古怪?”徐婕妤指甲染着猩红色蔻丹,越发衬得面上的笑意寒冷凛冽,“慕家只有一位小姐,早就追随先帝去了。如今,又突然冒出一位来历不明的养女,难道说…… ……”
“不不,这绝不可能!”熹妃心下大骇,连连摇头道:“你也说了,那慕小姐早就追随先帝生殉,又怎会是她呢?即便是她真的没死,也不可能进来。反正,本宫曾经见过她,过去瞧瞧就清楚了。”
徐婕妤忙摁住她,劝道:“若是冒冒失失去看人,倒是惹得皇上不高兴,等会慕贵人必定会过来请安,不如等着消息更好。”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小太监进来禀告。敬妃正陪着慕贵人过来请安,徐氏姐妹为避嫌疑,二人便隐于玉石屏风之后。熹妃勉强镇定心绪,饮了两口热茶方觉好些,朝下吩咐道:“快,快请她们进来。”
“嫔妾慕氏,叩请熹妃娘娘金安。”
一名十八、九岁的宫装女子上前行礼,一袭天水绿的蹙银线繁绣宫装,皆用软罗绡纱制成,下着月白色云天水意图留仙裙。身上装束甚是清减,仿似不经意间描绘的淡墨写意美人,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犹未尽。
熹妃急欲看清她的容貌,忙赐坐道:“免礼,起来说话罢。”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头如云青丝绾成瑶台望仙髻,点缀几星艾叶珠花,云鬓端处斜簪一枝碧色长簪,绿莹莹好似一碧湖水。只见她眉眼如画、云鬓若裁,削若莲瓣的娇小脸庞上,一双水波潋滟妙目更是流盼动人。
“哐当!”熹妃手中的茶盅失手摔落,溅了一地,已然气得浑身发抖,不可置信的指着那女子,“你,你…… ……怎么会是你?豫国公家的养女?你以为有几分颜色,就可以魅惑皇上么,不知廉耻!”
那女子脸色一白,敬妃忙劝道:“大家都是姐妹,还是不要说得……”
“是么?”熹妃愤然站起身来,震得耳上红玛瑙坠子跟着摇晃,“到底受过人家偌大的好处,自然是亲姐妹了。”
“你…………”一句话说得敬妃涨红了脸。
熹妃朝下狠狠看了一眼,见那女子身子楚楚,大有弱柳不胜拂风之态,心头更是一团恼火,冷声一笑,“也不知哪里寻来的狐媚女子,这般乱了规矩!做出这等乔致的模样,到底想给谁看呢?”
“给谁看,也用不着你管!”
殿内的人吓得一颤,只见明帝脸色冰冷走进来,皇后紧随其后,先扶那女子到旁边坐下,又问道:“芫妹妹,有没有事?”
慕毓芫微微摇头,道:“没事,姐姐不用担心。”
明帝却不依不饶,又问熹妃道:“你刚才大呼小叫什么?慕贵人新进到宫里来,才头一天,怎么就惹得你生气了?嗯,你倒是说清楚。”
熹妃被他问得语塞,满脸羞恼之色,“臣妾并没有为难她,皇上何必动气?无缘无故的,进门就训斥臣妾一番,又是何必?!”
“放肆!”明帝一声断喝,道:“朕问你话,你反倒把朕编派上了。你不是要给别人立规矩么?怎么自己不先学学礼数?”
殿内气氛十分难堪,皇后上来劝道:“皇上,芫妹妹刚刚进宫,必定身子劳乏,不如先让她回宫歇息。有什么事,晚一点再说罢。”
明帝回头看了看,神色稍缓,“嗯,你先送她回去。”
云曦阁乃沐华宫偏殿,外面看着甚是寻常,内殿却是重重绡纱帷坠,雪白莹透、匝地垂下,比之正殿也丝毫不逊色。寝阁内一扇桃形新漆圆门,双层纱帐挽于旁边,中间垂着淡紫水晶珠帘,微微折射出迷离朦胧的光晕。
阳光透过窗纱映进来,迫得人不敢直视。皇后背对窗口而坐,将殿内众人都摒退出去,方才说道:“今天的事,都怪本宫太疏忽了。那熹妃原有些没遮没拦,言语不知轻重,没想到会闹得如此不像话。”
“没事,怨不得她。” 慕毓芫平静一笑,手中一盏浅碧茶水微起涟漪,淡声道:“我本是重生之人,岂会因些许言语自伤?她们会恼怒、会妒恨都是自然的,但我却不能责怪谁,一起都是因己而起。既然决定进宫,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性子,不爱争执。只是如今…………”皇后似有感慨,转而说道:“你如今身份特殊,又有皇上看重,难免会惹出诸多事端来。今后若是有什么事,你不便出面之时,只管着人来凤鸾宫禀告,不要太委屈自己。”
慕毓芫微笑道:“有姐姐的话,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听你这话,就知道是在敷衍我。”
“呵,姐姐如何知道?”
“你自小的脾气,难道我不知道么?罢了,不说这些。”皇后柔和一笑,神色温柔恍似一湖春水,“对了,你养病那么长时日,闷坏了没有?等到开春,地面上的积雪都融化,可以到西林猎场骑骑马、散散心。”
“姐姐你呢,可还是害怕猎杀小东西?”
“呵,怕是改不了。”皇后侧眸想了想,摇头笑道“想来就觉得丢脸,居然看到血就吓得晕过去。爹爹说,你到底是武将之女,骑马挽弓的英姿就不一样。”
忆起幼时之事,慕毓芫心底生出一些柔软来,“那好,开春我们一起去。你远远的看着,想要什么小东西只管说,我去给你抓活的。”
皇后很是高兴,笑道:“好,你可别忘记了。”
二人又说了会闲话,皇后因惦记着五公主的病情,便起身领着人回宫。慕毓芫送她出去,在大殿门口站了一会,寒风阵阵袭来,拂得衣带裙角翻飞不已。双痕捧着真红羽缎披风,在旁边小声说道:“小姐,你要是不痛快就说出来,便是打骂我们一顿也使得,千万别闷在心里。”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没有的事,别胡说。”
“奴婢没有胡说,今天那熹妃娘娘…………”双痕还要再说,却见远远一簇人围着明帝走来,忙道:“小姐,是皇上来了。”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盆东西,看起来甚是沉重,因上头盖着一方大红锦缎,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物事。只是人还未到跟前,却先闻到一股清幽幽的异香,却又不似熏香那般烟熏火燎,几欲沁人心脾。明帝换了身海水蓝宝团纹龙袍,头上束着紫金冠,少了黄袍加身的威仪,却多了几分随和亲近。大步流星走上台阶,笑吟吟道:“外头冷,咱们进去再说话,不用行礼了。”
“是。”慕毓芫并不推辞,欠身跟着进去。
“听皇后说,你素来不爱熏香。”明帝吩咐小太监放下东西,伸手掀开红锦,露出一盆状似假山的物事来。
慕毓芫看了一眼,原来是一盆精巧的上等香山子。约十五、六斤重的伽南香,整块香料雕成山峦之形,加以描金等装饰,盛放在放有蔷薇水、苏合油的檀木盆里。上面配以丁香、檀木做成的微型林树,惟妙惟肖,清幽香味更是弥漫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