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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去就去;哪多废话!〃李懋显然心情不太好;竖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气父亲为什么发火;不敢在顶撞。把一干杂货挂在了骡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家门。天还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风卷着早黄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缤纷的蝴蝶般映衬在淡蓝色的远山下;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来名声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儿子;叹息着说道。想想这些话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马远去。
〃打仗么?好事情啊?刚好从军去立功名。〃李旭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县学;曾经追随越公杨素扫平江南的杨老夫子没少提他自己当年的英雄事。每谈起大军过江后势如破竹;把陈后主从井里揪出来的壮举;则挥掌拍案;整个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几岁。
〃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杨老夫子在众少年面前;如是挥洒自己的轻狂。逢此时;李旭等人也跟着如醉如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韩擒虎、贺若弼;跟在年少的晋王身后一道指点江山。从来没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从军亦只能为一个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机会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击多不出多少。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有间〃客栈门前。这几年民间凋敝;寻常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客栈里上午寻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张宝生居然没在客栈里准备食材;偌大个客栈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牵着坐骑绕向了后门。客栈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两道破败的土墙隔出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李旭顺着后柴门向里边一探;刚好看见自己最怕见到的小妗子张刘氏。
这张刘氏是远近闻了名的泼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岁;四邻无人敢问。其父母实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钱的聘礼;把她许给了张宝生做填房。那时候张宝生的买卖正红火;娶了一个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刘大小姐过门后脾气暴涨;很快吓得来打秋风的亲友乡邻不敢登门。可若不是如此;张宝生的客栈也挺不到现在。只是如此会当家的女人却始终没能给张家延续香火;害得张宝生总是想在续一房妾。每当他怯怯地把这个打算提出来;总是被张刘氏指着鼻子骂出门去。日子久了;也只好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作为一个读书人;李旭自然不会看妗子顺眼。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舅舅年龄还不算老;理当娶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延续香火。但作为晚辈;这些公论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尽量减少与小妗子的碰面机会;以求〃不见不知则无不言之过〃的君子坦荡。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妗子;张刘氏却仿佛心有灵犀。察觉到家门口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断喝道:〃楞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这只鸡;耽误了杨老爷定的寿筵;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妗一手拎着尖刀;正猫着腰和墙根的大公鸡对峙。那只公鸡显然知道大难临头;竖起鸡冠;伸长脖子;咯咯叫着;左冲右突;试图突破张刘氏的五指山。而张刘氏亦不是肯放弃的主儿;猫着柳腰;翘着丰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鸡啄得满是血痕;亦死战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开院门。把长衫下摆挽起来向怀里一扎;几个箭步冲上前把公鸡按翻在地。张刘氏见来人动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惊叫道:〃旭官啊;我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赶紧放下;赶紧放下;这怎是读书人干的粗活;老天会罚…〃
说着;从张旭手中一把夺过〃俘虏〃;莲步轻移;三步两步窜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边上。兰指慢拢;将公鸡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鸡翅膀;鸡脖子握在一处;另一只芊芊玉手轻轻一抹;利落地将公鸡了帐。
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刚好落入张刘氏面前的一个陶盆里。片刻间;鸡血放尽;张刘氏将公鸡向土坑里一丢;伸手探向身边另一个装着鸡的竹笼。那可怜的大公鸡还不知道自己的阳寿已尽;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挣扎。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别客气。十八里店杨大官人家摆寿筵;着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门张罗时鲜去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学堂里今天没课么;还是杨老夫子又出门撒酒疯去了;扔下你们不管…?〃
张刘氏一边杀鸡;一边问。手脚甚是利落;顷刻间;土坑里已经摆了四具尸体。
〃我爹回来了;让我送些蘑菇、干牛肉过来!〃李旭不忍心听妗妗继续糟蹋杨老夫子的名声;低声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凑不足菜色呢。已经入了秋;哪里找那么多时鲜去?〃张刘氏闻言;把尖刀向身边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来;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门外的坐骑。
〃还有四张生牛皮;没硝过的。我爹让我带给舅舅…〃李旭一边从坐骑背上向下解礼物;一边说道。那青花大骡被张刘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惊吓;边打着响鼻;边拼命向后缩身体。
〃不是两张么;怎么是四张?〃张刘氏惊问;不待李旭解释;自顾拍手说道:〃哈;这下正好;昨天我去卖草药的老刘家串门;他家正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发愁呢。我雪中给他送把炭过去;刚好顺势宰他一刀;报了春天你舅舅问药之仇!〃
说完;把血手在乌黑的围裙上抹了几把。拎起两个牛皮卷;飞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来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才把土坑中的鸡归拢好;端起装鸡血的陶盆正准备收进厨房里;听得门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经做完生意赶了回来。
〃这怎么使得;你是读书人;不该干着粗活。让老天爷知道;会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张刘氏嚷嚷着;劈手夺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着道:〃那个天杀的刘老蔫婆娘;我给她送皮货上门;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还不是哭喊着追了出来。呵呵;一百五十个肉好;白钱 (注1)咱一个不收!〃
说完;从腰间解下一个崭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哗哗作响。
〃一百五十个肉好?还不要白钱?〃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父亲是个行商;平素杂货的帐目他亦没少帮父亲计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钱可以换半斗 (注2)糙米。即使是新皇发行的白钱;一张生皮也卖不出五十文的价格。用两张生皮换人家一百五十个肉好;这已经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为了。为人雪中送炭的话;也亏得妗妗好意思说出口。
张刘氏见外甥脸色瞬息万变;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开钱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送塞外贩货;照理儿本钱也应该收回的。塞外皮子贱;又是没硝过的;看着挺大;其实不禁用。给你二十个肉好;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气的脸色;张刘氏语调渐渐变冷:〃要不;我给你加到三十;再贵;咱可就伤了亲戚颜面了!〃
〃留二十个给你做脂粉钱;剩下的还给旭官!〃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门口传了过来;把张刘氏和李旭俱吓了一跳。
二人闻声抬头;看见张宝生挑着一筐洒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块豆腐;斜依在门口;气喘吁吁。
〃不;舅舅;不是这样意思。我爹说这是送给舅舅的;还有这些干菇、干肉。他平时总是喝舅舅酿的酒;舅舅有什么需要;他当然该尽力!〃李旭赶紧走过去;从舅舅肩膀上接过担子。
〃我就是说么;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这些小钱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张刘氏将钱袋藏于背后;一边替丈夫捶背;一边讪笑着说道。
〃我刚到路口;就看见你着了火般从老刘家冲出来。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心里正奇怪呢?回来一听;原来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张宝生横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气冲冲地训斥。〃老刘家挖药材卖钱;一年也赚不了百十文;这下好;全给你抄了家!〃
〃我这是公平买卖;找别人;这个价钱他还买不到呢。谁不知道最近几天;街市上生皮都断了货!〃张刘氏听丈夫数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况且去年你生病;他老刘家的参须子;不也趁机卖了个天价。都是做生意的;我凭什么管他家的艰难!〃
〃轻;你轻点!〃张宝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么辩论也辩不过婆娘;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瞅了瞅正搬菜担进厨房的李旭;小声跟妻子商量:〃千里迢迢;妹夫哪次不是卖命的生意。你别那么贪;咱们收了人家两张生皮;已经欠了个大人情。再把另两张生皮的本钱也吞了;财神爷也会骂咱没良心!〃
〃大人情;那张弓;可是县城赵老爷出了三吊钱都没卖的;你还不是眉头不皱就给了他。自己亲戚;哪那么多事儿!〃张刘氏摆出一幅舍命不舍财的样子;故意大声喊道。
〃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怕这话被外甥听见多心;赶紧将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体挡在外边的阳光;压低声喝骂:〃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多年;妹夫哪次回来不给咱们带塞外的干货?人家一家子仁义;咱也总沾便宜还不说句好;也忒没良心了不是?再说旭官这孩子;哪个月不过来帮忙?对咱们就像亲爹亲娘一样;亲戚里读书人多;哪个向他这么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没给你生儿子!〃张刘氏缩在墙角;委屈地道。较了半天劲儿;终究还是拗不过丈夫;把藏在后腰上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解了下来。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闭起眼睛把钱袋交了出去;边递;边带着哭腔嘟囔:〃他自己说不要的;你又不是没听见。况且没我去讲价;妹夫自己也卖不了这么多钱来!〃
说着;眼角已经落下泪来;〃给你;你爱还多少给多少。就当我没看见!〃
〃唉;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无奈的骂。拿起钱袋去找李旭;却发现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几只控干了血的鸡;两篮干菇;一捆干肉;还有两张生皮;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阳光一晒;散发出融融暖意。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四)
从舅舅家逃也般地出来;李旭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附近几个庄子里同龄的少年本来就少;家境宽裕些的;早就去学堂读书了。家境困顿些的;则要跟随长辈下地当半个壮劳力用;或自坠身份;去店铺里做学徒给自家省一份口粮。此时正是上午;除了县城里的泼皮无赖;谁也没有大好光阴可浪费。
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儿;李旭有了一个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把青花骡子牵回牲口圈里;上好草料清水;然后跑到厨房;胡乱找了些干粮填肚子。接着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长衫脱掉;换上一身麻布短衣。然后拿起昨日舅舅赠送的弓;抓了半壶平素习射用的箭;兴冲冲地奔庄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汉混杂;民风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没多久;大姓人家还保留着让族中少年子弟学习刀剑、射艺的习惯。一旦族中那个少年在军旅中混出些名堂来;整个家族的势力都会跟着突飞猛进。即便不能阵前博取功名;土匪前来打劫时;族中长者也可以组织起他们保护家园。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传说中百步穿杨的本事没有;五十步以内十发七中还是有些把握。偶尔撞一回大运;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脱兔的奇迹也曾经发生过。只是他今天运气实在差;二十余支箭射出拣回;反复使用;最后几乎射脱了羽;也没射得半个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价值高达三吊钱的〃宝弓〃用起来非常吃力;很难拉满不说;弓臂处还总是微微震颤;总是把好不容易瞄准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来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两膀发软;手指头也磨脱了一层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数千文的身价;早解了弦;去了耳 (注1);把弓背砸在石头上当劈柴了。
眼看着太阳在树梢头已经西斜;李旭只好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大青山绵延数百里;天黑后时常有猛兽出没。一个人上山打猎;他可不敢耽搁得太晚。正走着;忽然听见树丛里乱草沙沙作响;抬眼望去;一只肥硕的狍子从左前方三十步处急奔而过。
这么好的机会李旭怎肯放过;全身的疲劳顿失;取出箭;将弓一下子拉了个全满。手指一松;羽箭如流星般向狍子射去。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虽然快;却很少做急转弯。也是李旭时来运转;那箭噗地一声;端端正正从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狍子发出一声哀怨的长鸣;缓缓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着弓;快跑上前。此时正值秋初;山林里的野味攒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头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栈中;保准能担当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剥下卖给大户人家做靴子;少不得又要赚上二三十文。
正当他弯下身去;准备拖那狍子前腿的当口;猛然间心头传来一阵恶寒。李旭猛然抬头;只见树林中缓缓走出一头毛驴大小的野狼;绿幽幽的双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