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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在两年前看到过你。那时你当官当得正过瘾,所以我们也没好意思下山相认!”喝了一会儿酒,齐破凝又笑着回忆。
“什么时候?”李旭惊诧地问。
“你上次路过王屋山,李密那厮给大伙下绿林令,让我们务必拦住你。老齐和我好言打发走了他的信使,然后一人搬了个马扎,坐在山头上等你过路。然后看着你小子骑着一匹黑马,威风凛凛。心说,咱们的旭子当了大官,还真人模狗样的…。。”
“怪不得我当时总觉得被人盯着,原来是你们两个!”李旭大笑,一边倒酒一边擦眼角。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会看着对方前行,并在心里默默地为他送上祝福。人一辈子有几个这样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寂寞。
他们只管喝酒叙旧,刻意地不去提今后的路怎样走。旭子能看出来,齐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经选择了河东李家为效忠对象。从眼前时局上推算,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排。河东李家树大根深,门生故旧无数,真的举起义旗的话,东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区很快便会落入其手。而李渊也是个相对比较宽厚的人,不会亏待了从龙有功者。
齐、王两人也不做河东李家的说客,他们相信旭子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三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标不会一致。对于齐、王两个来说,他们需要将自己的山贼身份洗白,并且建立起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而对于已经成为一方诸侯的李旭而言,功业、名声都有了,辉煌的滋味也品尝过了,接下来需要做的则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将来进而争夺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罢,都远非齐、王两人能够左右。
彼此间没有任何要求时的交情往往最热,这种酒饮起来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记了婉儿与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错,喝得十分尽兴。
“让他们几个发疯去,咱们到后山走走!”李婉儿听得实在兴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个眼色,微笑着站起身。
“义兄!”粉衣女子低声向李旭请示。
“去吧!如果你吃饱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咱们在这里只待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继续赶路!”李旭挥挥手,大咧咧地说道。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时的遗憾已经慢慢变淡。偶然的重逢让它再次浓烈起来,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满了,再腾不出更多位置给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让遗憾永远成为遗憾。
“走吧,男人们见了酒,就像狗见了肉骨头!”李婉儿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红拂倒是欣赏其中的慷慨豪迈!”粉衣女子的话被山风送回来,听得人心里分外舒服。
两个女人虽都非寻常脂粉,很会把握分寸。一边聊,一边走向后山。才行了小半个山坡,已经慢慢熟络起来。
“早就听闻柴夫人是女中豪杰,一直遗憾无缘拜见。”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谈间始终保持着对婉儿的尊敬,“今天终于有了机会,红拂纵使再多吃些风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还是叫我婉儿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场合,你一口一个夫人,听着感觉都生分!”婉儿笑了笑,低声抗议。
“红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贵身份,岂能由我一个卖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张出尘微微蹲了蹲身子,礼貌地坚持。
“眼下咱们所处的王屋山早不属于大隋管辖。外边的人无论国公的女儿也罢,普通百姓也罢,进得山来便一摸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半头!”婉儿伸手搀住对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难以拒绝。
红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样有力,但她本能地选择的退让。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平素与人相处的习惯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儿姐姐!”她笑着回应,带一点点吴地口音的话听在人耳朵里感觉甚是柔和。
“什么叫高攀,堂堂的冠军大将军之妹,怎么算高攀呢!”婉儿的眉头跳了跳,轻笑着责怪。她曾经在军中历练多年,最近又刚刚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几分霸气,虽然是在笑,却也气势迫人。
“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冠军大将军,还以为他是个想牵肥羊的马贼头儿。所以受众人之托去找他谈条件,顺便在袖子里放了一把刀。谁知道一进门,却发现他正在对着几根香火发呆。看上去特别憔悴。所以就一时心软陪他说了会儿话!”红拂是个聪明人,早就知道婉儿想探听什么,不待对方追问便如实相告。“他起初跟我说自己姓张,刚好我们两人是同姓……
“你义兄的母族为上谷张氏!”李婉儿笑着打断了红拂的解释,“他其实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军大将军!”
“我后来才知道,吓了个半死!”红拂用手轻轻拍打胸口,瞬间流露出来的风情让婉儿都为之气夺。“但当时不知道,便稀里糊涂和他义结兄妹。不过当时我也骗了他,涂了满脸的药水,看上去像个丑八怪!”
“什么药水,居然能把人生生变丑了!”婉儿从对方的交代中推测出李旭与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种关系,心情一松,笑容也跟着变得活泼起来。
“是用黄连、白泥等东西配成的。我平时到处卖艺,为了不惹麻烦,总是涂在脸上!”红拂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在婉儿眼前晃了晃。“不过在义兄面前没必要再装,他的心早已被填满了,不会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刚刚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给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无意间,她把‘嫂子’两个字说了出来,非常清楚地摆在了婉儿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亲妹妹!”婉儿笑了笑,将彼此之间的关系顺势挑明。
“那他岂不是要叫你一声姐姐。”红拂的笑声也立刻变得明快,就像谷中淌过的溪流,“那红拂称婉儿为姐,也是应该了。”说罢,裣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礼。
“总之,你别再叫我什么夫人就好!”李婉儿笑着蹲身,还了对方半礼。
两个女人彼此相视而笑,仿佛春风拂过了残雪般,刹那化尽彼此之间的隔阂。既然不是敌人,关系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儿是个成熟大气的女杰,红拂也在江湖中历尽的风浪。十句话中,二人倒有九句话是相投的。转眼之间便觉得相见恨晚,只怪李旭没早日与将彼此联系起来了。
“义兄其实很可怜。他为了朝廷打仗,结果朝廷在背后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个正怀着孕的妻子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给她们报仇,否则就会被视为忘恩负义!”二人之间最多的话题还是有关李旭,特别是红拂,很聪明地看出了义兄在婉儿心中仍占有一定位置,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报仇,估计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他麾下兵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着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强胁裹着走上战场,战斗力也发挥不出原先的一半。”对于李旭兵败原因,婉儿已经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况且真正害得他妻离子散的人不是东都那帮混官,那帮家伙看起来个个聪明,实际上都做了别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说陷害义兄的另有其人?”红拂吃了一惊,追问。若论江湖上的阅历,她比婉儿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们互相倾轧的手段,她心中就干净得如一张白纸,根本无法和婉儿相提并论。
“当然,突然造谣说河东李家要举兵清君侧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父亲虽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却一直觉得时机不到。此人凭着一个谣言,不但毁了仲坚辛苦开辟的局面,并把河东李家逼到悬崖边上!”李婉儿咬着牙,愤怒满脸。
她不会放过造谣生事者。听到谣传后,东都方面一边向河东示好,一边将李家在京师和洛阳两地的所有亲戚全部监视了起来。如果不是她逃得够快,此刻人头就会被挂在城墙上。而原来用相敬如宾的表象维系着的那个家也轰然崩溃,素有豪侠之名的丈夫独自逃了,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婉儿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绍。作为豪门之间的交易,这份婚姻本来就经受不起任何风雨。况且几年来柴绍为李家已经做得够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当之无愧。但如果自己当初有萁儿的一半勇气,在逃亡路上婉儿不止一次这样想。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自己不会看着仲坚被人陷害,而仲坚也不会丢弃自己一个人跑路。
“他不会丢下我!”这个答案像半夜里山风,一次一次将婉儿在梦中冻醒。可眼前现实却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从别人的转述中,感觉一下他的宽厚与坚强。
“可谣言的起源根本无从可查,姐姐要到哪里去找肇事者?”被婉儿突然阴晴不定的脸色吓了一跳,红拂楞了楞,怯怯地问道。
“阴谋藏的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加以时日和耐心,肯定能将此人翻出来。不但是仲坚一个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数十条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什么身份,一定要亲手将其碎尸万段。绝不饶恕!”
已经是夏日,婉儿的话听起来却令人直打冷战。红拂从来没看过一个人被仇恨烧成这般模样,眉稍眼角仿佛都藏着刀,刹那间令娇好的面容变得狰狞。那种恨,在义兄仲坚眼中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虽然义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远处追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眼中也不曾有过。记得当年发觉大祸临头时,此人目光里依旧带着笑,淡定而从容。
“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变成这个样子有些可怕?”婉儿的感觉很敏锐,非常迅速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我不知道姐姐经历过什么事情,所以无法评论。但如果我处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计也会被逼得拿起刀来!”红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东西都被人毁掉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婉儿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她知道红拂说的不是真心话,两个人的经历不同,虽然意气相投,但有些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无法掏出来让对方理解。
在当年送萁儿离开的刹那,婉儿已经把妹妹和妹婿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无论谁伤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会放过。
无论是谁!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一章 羽化 (三 下)
红拂不懂得官场上的阴谋和手段,但同为女人,她却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儿心中的悲哀。一个在生死关头被丈夫果断抛弃掉的妻子,一个看着良偶在前,却无法伸出手去将其轻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爱,去恨,在别人的故事里悄悄流泪的女人。纵使她是国公的掌上明珠,纵使她麾下拥众数万,每天晚上面对绵绵***的时候,也会觉得夜风如刀吧!
可在这件事情上,红拂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义兄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顶天立地,厚重如山。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子恨不得将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压根儿没有缘分或始乱终弃,也巴不得对方遇人不淑。无论被丈夫赶出家门也好,被世人鄙夷唾骂也罢,反正不能获得半点幸福。而义兄不是这样,他懂得欣赏,懂得尊重,懂得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样重要,不会胡乱付出与索求,更不会用别人一生的幸福来尽自己一夕之欢。
红拂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伪装后看到的情形。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别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时那火辣辣恨不能将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惊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赏。像赏花、赏水、赏月,也许在不经意间会稍稍心动,但转瞬便干干净净,再不惹一丝尘杂。
“这个男人的心已经被填满了!”在那一刻,与旭子同龄,却已经有着十年走南闯北卖艺经验的红拂在心底得出结论。这样的男人不会像某些俗物那样,拼命索取却永远饥肠辘辘。这样的男人会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自己妻儿心满意足地过日子,用肩膀和手臂为自己所关心的人撑起一片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宽,也不会有婉儿的位置。无论二人过去曾经有过什么纠葛,无论二人当年擦肩而过时留下了多少遗憾。
“妹妹今年多大?”见红拂许久不再说话,婉儿放下心事,笑着打听。
“与义兄同年,但刚好比他小了两个月!”红拂猜不透婉儿问话的目的,想了想,如实回答。
“那倒与我差不多。妹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么?”婉儿斟酌了一下,又问。
“曾经许了一门亲事。但后来彼此门第相差太远,所以就耽搁了下来!”红拂纯净的双眼里慢慢涌起了一丝烦恼,笑着回答。
‘这倒有些可惜了!’婉儿心中暗道。从红拂待人接物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