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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书生想唏嘘凭吊这个深仁厚泽三百年,一朝轰然倒塌的王朝;热血青年们想看看韩侂胄毙命的夹巷,高宗与秦桧密谋杀害岳飞的偏殿;姑娘媳妇们最关心后妃的住处,叽叽喳喳闹个不休,纷纷想象自己要是作为某位皇帝的宠妃居于其中,该是什么样子,总之,八卦党的威力从来强悍……
不过和绝大多数人猎奇、喜庆的心态截然相反,也有人面带沮丧、好像死了爹娘。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位面容清瘦的男子,太过瘦削的身子套在宽大的棉袍子里面,空荡荡的晃来晃去,难免让人疑心他的棉袍是偷来的。
叶旭,这位故宋朝的青年御史,当初年纪轻轻就以直言敢谏、面斥贾似道而闻名天下,如果故宋能坚持到现在,或许他会是第二个陈宜中,当然,也有可能是贾似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说得准呢?
不过他没有前面两位那么好的运气,叶旭以屡发惊人之语刚刚成名,故宋朝就日薄西山,走到了尽头,也不知是忠心耿耿,还是为了躲避元军的铁骑弯刀。叶旭一直随驾行朝不离不弃。
崖山大败,随驾到了大汉帝国,年纪轻轻的叶旭也想有一番作为,所以他离开杨太后、赵昺母子,和其他故宋旧吏一块报考了大汉官员,并被录用为科员。
“我堂堂故宋朝的御史,直言犯君而闻名天下,大汉竟不识人重人!”叶旭满腹牢骚,根本无视行朝旧吏除了早与楚风打过交道的文天祥、陈宜中之外,连张世杰、苏刘义这样的世之名将,都是在汉军中从连排长做起!
的确,新王朝取代旧王朝,原有的文官体系一般会得到保留,鲁肃曾对孙权说,投降曹操之后,你就只能做一个归命侯,我们这些东吴旧臣反而能做一州一府的长官……就在当世,骄傲自大到了极点的蒙古大汗忽必烈,都“以汉法治汉地”,任用留梦炎、赵复、叶李、范文虎等辈。
可叶旭不懂得,大汉帝国并不是简单继承故宋的政治体制,它有着自己专属的东西,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内容,所有的旧官吏,必须经历一个重新学习的过程,才能融入大汉政府七部二司这部精确的行政机器。
能从科员做起,就已是优待了!
大部分人接受了现实,少年得志的叶旭却仍在缅怀“辉煌”的过去,哪怕他个人的所谓“辉煌”,正伴随着大宋王朝的轰然倒塌。
有这样消极的心态,工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叶旭因为怠工、对前来办事的百姓蛮横无理等过错,连科员的职务也失去了,可就像他的一贯表现那样,他又把这笔账算到了大汉帝国头上,算到了汉皇宫中的楚风头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时常在破败不堪的家中,不顾妻子的劝阻和惊惧的眼神,恶狠狠的朝着临安新城汉皇宫的方向破口大骂。
与之相反,大宋皇宫改成的博物馆,则是他每个月必来的地方,凭吊一番、唏嘘感概,再回家写下几篇感怀伤逝的诗词,叶旭还暗自得意:这些亡国诗词,说不定将来可以和李后主前后辉映呢!自己不就能名传后世了吗?
哪怕家中的米缸越来越空,哪怕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叶旭仍然乐此不疲……
“咦,那不是叶旭叶先生吗?”宋文昭、骆醒忠、于孟华三对夫妻联袂到博物馆中参观,眼尖的宋文昭第一眼就看见了叶旭,这位前辈身为故宋御史面斥贾似道、犯言直谏的时候,他们还是泉州小山丛竹书院的学生,毫无疑问,都把他当作偶像崇拜呢!
能在临安遇到这位昔日的风云人物,也是幸运啊!尽管现在身份地位掉了个头,宋文昭等人早已成为大汉帝国的四品官员,或掌握朝廷某部所属某局的大权,或作为使者派驻外国,杀生与夺犹胜该国君王,但儒门出身的人最认前辈后辈,对叶旭这位故宋朝就成名的、少年得志的进士,宋文昭仍然恭恭敬敬的执后辈礼节:“末学后进宋文昭,见过前辈叶师兄。”
泉州小山丛竹书院是朱文公朱熹创办的,叶旭则是朱熹隔着四五代的弟子,所以宋文昭要称他一声师兄。
骆醒忠、于孟华都躬身行礼,三位夫人也道了声万福,哪知叶旭怪眼一翻,没好气的道:“各位早已飞黄腾达,说什么末学后进?倒是叶某走背时运的,该给诸位做徒子徒孙才对。”
宋文昭和骆醒忠对视一眼,无奈的苦笑,本来骆、于两位,加上王峻、庞泰,对率先背叛旧儒学,投入皇上新儒学怀抱的宋文昭颇有排斥,可现在这么些年过去,连文天祥、陈宜中这些儒门大师都讲新儒学了,自己也都做到了四五品的大员,还像小孩子一样,争那些个闲气做什么?几位的关系,早就恢复了正常,师兄师弟叫得欢呢!
可他们不争,有人要争,比如现在这位叶旭叶先生吧,当年也是一风流才子、闻名遐尔的青年御史,小山丛竹学生们的偶像,到如今却越来越落拓不堪,满肚子牢骚气,见面就没个好。
毕竟是名义上的师兄,且不说别的,就是儒门清誉也不容许宋文昭对他不恭,所以堂堂新任南洋总督府兵局长,可以调动大汉帝国海军驻扎南洋的分舰队,可以调动息辣总督府直属步兵团,剿杀南洋、印度洋海盗,令海水变为赤色、海盗闻风丧胆的宋文昭,碰了一鼻子灰也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讪笑道:“叶先生就会说笑,咱们所学晚于先生,出仕晚于先生,真真正正的末学后进。方才先生,是打趣在下了。”
南洋总督府的局长、驻高丽的全权代表、大汉帝国财税部的副局长,在这几位成功者面前,叶旭根本无法控制心头的怒火,或者妒火,此时他已被火焰烧得头脑发热,仿佛当年面斥贾似道,犯言直谏君王一样,一连串诛心之论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哼,要论孔孟之道,你们连门都没进,也不配称我的末学后进;若论钻营投机、蝇营狗苟的勾当,在下连诸位的脚趾头都赶不上,更不敢受着前辈两个字!你们做大汉皇帝的走狗,我自当我的伯夷、叔齐!”
“走吧,我们没必要和他多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宋文昭的妻子怜云扯了扯丈夫的衣襟,当年被蒲寿庚抢去培养成“内计室”——也就是准备将来奉献给某位权势人物的“女秘书”,若不是大汉皇帝楚风攻破泉州城、将蒲寿庚明正典刑,自己哪得和夫君破镜重圆?
且不说别的,按照以往的惯例,蒲府所有的财帛子女,皇上都可以作为战利品分给有功将士,或者自己享用,但他却毫不犹豫的把蒲寿庚抢夺的子女、金银还给了泉州百姓!
如此大恩,怜云自然视楚风为重生父母,夫妻俩竭力工作报效朝廷,叶旭对自己的夫君夹枪带棒,她能忍,叶旭辱及大汉皇帝,她绝不能容忍!
一直没有说话的于孟华,也苦笑着对宋文昭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文昭兄,咱们还是走吧!”
若在数年前,于孟华无论如何也是要和叶旭争执那么几句的,可现在他已成熟了许多,现在他眼中,叶旭越来越像一只演马戏的猴子,甚至都提不起兴趣来看看他下一步的表演了。
叶旭见众人被他骂得怕了,不由得更为得意:“走吧,走吧,众人皆醉我独醒,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呵呵……”
牵着丈夫走过几步的怜云,闻言回头道:“据我所知,叶旭叶先生也曾在大汉帝国政府任职科员,方才先生所谓伯夷叔齐,又吟诵屈原名句,只不知伯夷叔齐可曾拿过周天子的工资,屈大夫可曾在秦国做过小吏?”
叶旭闻言张口结舌不能回答,只得戟指怜云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您食指、中指朝前指着我,女子,是说我么?”怜云嫣然一笑:“那么你无名指、小指曲着指向自己,便是以自己为小人?”
叶旭气得呆了,戟指而骂,却不是正好两根曲着的手指指着自己!略呆了呆,再看怜云,早已走得远了。
做官做不过人家,连最擅长的骂人,以面斥君王闻名的本事,都被妇人所耻笑,叶旭真是羞愧无地,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先生果然忠于大宋君王,不愧为忠臣烈士啊!”
一个犹如金属摩擦,生硬、刺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叶旭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西域胡商打扮、光着个脑袋的人笑盈盈的站在身后,耳朵上还垂着硕大的金环,把耳垂拉得几乎吊到了肩膀上。
“忠臣烈士不敢当,只是不敢昧着良心趋炎附势罢了。”叶旭难得谦虚两句,其实自己心头明白,只有文天祥、陈宜中知道他的底细——当年行朝令文天祥开府兴国恢复江西,文天祥不知道叶李的底细,上奏要调这位赤胆忠心的御史和自己一块上前线拼命,叶旭却是拼了命的往后退,哭求陈宜中免掉自己这个要命的差使。
此事文天祥还不一定知道,就算知道,这位谦谦君子也不会给第二个人说,倒是陈宜中最为可虑,不过他身为南洋总督,驻在万里之外的息辣,哪儿会到这里来揭穿自己?
所以在外人面前,叶旭乐得装一装忠臣烈士,当下话里头虽然谦虚,神色却俨然以伯夷叔齐自居了。
来人见他这个样子,也便笑笑,低声道:“先生可有心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要么是文天祥陈宜中这样飞黄腾达的,要么是陆秀夫、赵孟钫庋视谄降恼婢樱鸵缎裾庋奈本涌珊喜焕矗
叶旭知道不会有什么故人瞧得起自己,他也知道没什么故人会神神秘秘的找个西域番商来和自己说话,所以听了这话,对来人也是淡淡的:“相识遍天下、知心有几人?叶某性情孤介,却没有几个使唤西域番商的故人,罢了罢了。”
来人神秘的一笑:“叶大人连这皇宫死物都凭吊感伤一二,难道活人却不愿意去见?”
活人?叶旭心尖子上泼剌剌的一跳,按下激动不已的心情,他问道:“何处故人,难道是这皇宫中的么?据我所知,一位驾崩、一位不知所终,一位早已退位做了大汉公民,莫非阁下是陆秀夫、邓光荐派来的?呵呵,那两位正人君子,却不是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勾当!”
那西域番商怪腔怪调的答道:“是不是,叶先生随我走一趟不就知道了?听说临安城里有拐带妇女、儿童的,叶先生这身板,却值不得几文钱,不怕被我拐了吧?”
叶旭混到现在,也是烂命一条,哪儿怕什么生死?闻言他大笑道:“且罢,就随你去去又如何?”
这一去就远了,出城之后七拐八拐,在故宋皇陵不远处的破庙里,叶旭见到了故人:一位身穿破旧袈裟,光着脑袋,做吐蕃僧人打扮的少年。
“哈哈哈哈,这就是故人?叶某离开临安也有七八年了,七八年前你这小哥才三四岁吧,如何认得叶某?”叶李哈哈大笑着,不过声音越来越小,眼中的惊奇、甚至是惊喜越来越浓。
到最后,他像见到了鬼似的,伸出手指头想指小喇嘛,却又不敢指,侧着脸问西域番商道:“这、这位小哥端的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叶旭,大宋天子在此,你还不跪拜么?”来人的声音依然如金属摩擦一般刺耳、难听,在空寂的古庙中回荡,却带上了一层威严,仿佛具有某种可怕的魔力。
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刚刚还自诩孤高的叶旭,膝盖头就不由自主的一软,身子就扑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果然,果然是您,八年过去了,臣还认得您的天颜!”
原来这小喇嘛不是别人,正是被长生天庇佑的伯颜丞相俘虏,和全太后、谢太皇太后一块,随伯颜丞相大军北上,后来不知所终的宋恭帝赵显!
印着叶旭探询的目光,那西域番商微微笑道:“我,乃是大元国师八思巴徒弟,大元敕封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珈!”
杨琏真迦是党项人,吐蕃番僧,大元国师八思巴的徒弟,至元十四年被忽必烈封为江南释教都总统,掌江南佛教事务。次年,在参知政事、提举江南财税卢世荣支持下,盗掘钱塘、绍兴故宋皇帝陵墓,窃取陵中珍宝,弃尸骨于草莽之间。
盗贼们打开宋理宗的棺盖时,一股白气冲出,只见理宗安卧如睡,珠光宝气,萦绕其身。棺底垫着织棉,包着金丝网罩。棺中的宝物被抢劫一空后,歹徒又把理宗的尸体倒挂,撬走口内含的夜明珠,沥取腹内的水银。理宗原想保护自己的尸体不朽,却不知落到如此的下场。
据史料记载,杨琏真珈得到“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鱼影琼扇柄”等诸多珍宝,而帝王尸骨却抛弃在草莽之间,凄惨到了极点。
听得杨琏真珈的名字,叶旭气得怒火满胸膛,正要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