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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议已定,程德玄咬紧牙根慢慢抬起头来,帐中斜插的火把正在燃烧着,火光映着他那双有些疯狂的眸子,隐隐泛起血红的光。“噼啪”一声,松脂燃烧发出轻微的响声,听在程德玄耳中,却似听到刀枪交击,厮杀连天的声音,他的眼角不禁一阵抽搐……
丛林一角,另一座大帐,帐中也燃着一枝火把。地上,还燃着一个小火堆,火堆上用粗重的木头搭了一个支架,用铁丝悬了一个钩儿。
罗克敌盘膝坐在割下来充作褥子的厚厚草垫上,用一双审视着眼睛看着跪坐在对面的杨浩。
罗克敌已脱去甲胄,他赤裸着上身,染血的绷带斜着裹紧了他的胸膛,看起来似乎伤的很重,可是他的气色还不错,他单手提起一只盛满水的坛子为杨浩倒水,那手居然没有一丝颤动,直到一碗水注得满满的,他才把水坛重新架在火堆的支架上。
“杨大人,此地简陋,无以待客,末将便以水代茶,杨大人,请。”
杨浩没有碰放在地上的那碗水,他双手按膝,沉声说道:“罗军主,你是行伍出身,目前的危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连番血战之下,咱们的人马折损大半,精疲力竭,已不堪一战。而那些百姓,丢弃了大量车子,伤损了许多骡马,虽然此地距铭固县城只剩下两百多里的路程,但是以咱们现在的情况,根本捱不到地方就得全军覆没,再往前去是死路一条,我们必须当机立断,马上改变行进路线,向南走、向西转,才有可能挽救数万人的性命。”
罗克敌的眼睛微微一垂,看着那碗有些荡漾的水,缓缓说道:“杨大人,这件事,你应该与程大人商议才是。”
杨浩沉声道:“程德玄本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越是聪明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越会坚持己见,变得刚愎自用,甚至……比猪还蠢。他现在仍然坚持东向,他这样做会把所有的人都拖进阴曹地府。罗军主,在这里,你是军中最高统帅,我希望你能与我一起阻止他。”
罗克敌笑了笑,轻轻摇头道:“杨大人,他是钦差,你让末将如何阻止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希望罗军主能配合我调头向南。”
罗克敌叹了口气,为难地道:“杨大人,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可是现在官家的钦使就在军中,他就代表着君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行君命?那不是自欺欺人么。末将统兵来时,接到的命令是,一切听从程大人吩咐,军令重如山呐杨大人,军令一下,哪怕前边是刀山火海,我也只能往上冲。同样的道理,军令一下,哪怕是一个错误的命令,我也必须得遵从。”
杨浩大失所望,他苦笑一声道:“罢了,你所执着的在我看来或许有些荒唐。但是我知道正因世上有这种执着,才有许多可敬,我不为难你。罗军主,这一路上,多亏罗军主有勇有谋,咱们才勉强撑到今日。杨某如今退而求其次,还有一个请求希望罗军主能够答应。”
“杨大人请讲。”
“明日一早,我将率本部人马南下,如有百姓愿意相随,还请将军勿要阻拦,他们现在还能活着,也是将军之功和许多将士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换来的,相信将军也不愿他们再冤枉死去。杨某言尽与此,告辞。”
杨浩起身,向他拱一拱手,转身便走。
罗克敌盘膝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杨浩刚刚走到帐门口,罗克敌忽道:“今日一场血战,末将受了伤。”
杨浩止步,转身,眉尖微微一挑,有些诧异他提起的话题。
罗克敌继续道:“末将的伤……很重,说不定明日一早会昏迷不醒。”
“嗯?”杨浩的目光微微一闪。
罗克敌目光一垂,淡淡说道:“一会儿,末将会颁下一道军令,晓谕所有将士:返宋之旅,险象环生,本将军若有不测亦或无法掌控全军之时,将由赫龙城将军暂代本将军之职,所有将士,悉从赫龙城将军调遣吩咐。”
赫龙城赫指挥是程世雄的人,那就是说……
想到这里,杨浩又惊又喜,再看眼前这位少年将军时,竟有肃然起敬之感,他欣然长揖道:“多谢罗将军。”
罗克敌轻轻一笑,云淡风轻:“杨大人保重!”
第四卷 夺此千竿一池碧 第015章 夺节
天亮了,程德玄匆匆起身,着人弄些食物果腹,又吩咐侍卫去召集所有都头以上阶级的各位将领到钦差帐前听命。
他的营帐外面,士兵搬了十多块石头充当坐椅,在帐前左右一字排开。不一会儿,那些都头、虞侯、指挥使纷纷赶到,各依官阶左右坐下,虽说如今境况有些狼狈,但是他们的甲胄也都齐整,坐姿挺拔如松,钦差帐前的气氛立时便肃穆了许多。
程德玄最为注重仪表,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还是精心地梳洗打扮一番,遮住了将昨晚洗过,晾了一晚刚刚干透的官服穿上,束紧了玉带,挂上佩剑,又摸了摸额头正中那点血红的疤痕,然后把官帽向下压了压,这才举步出帐,走到帐口清咳一声,两排将领齐刷刷地向他望来。
程德玄脚步沉稳,按剑而行,在他身后,两排侍卫寸步不离,前边两人一持节一持钺,走在程德玄身后,亦步亦趋。
那钦差的使节不过是一截饰以兽毛的竹杆,但是这小小一根竹杆代表着钦差的身份,又岂可小觑。朝廷命将,以节为信,持节的钦差,可以使之调动指挥军队。而钺,则是一柄锋利的黄铜大斧,铜质较软,本不适合战场厮杀,但是用来砍头却是绰绰有余了。这钺就是“尚方宝剑”,可以直接斩杀抗命的朝廷大臣。
以往程德玄招集众将议事,很少摆出这样的阵仗,今天他将节钺都摆了出来,着实有些令人意外。但是更令人意外的是,程德玄一现身,两排官员齐刷刷起身抱拳向他行以军礼,那一双双眼睛明明都已看清他身后的侍卫所持节钺,众将领竟然没有丝毫诧异。或者可以说,自始至终,所有的将领脸上就不曾有过任何表情。
程德玄眉头微微一皱,目光一扫众将,沉声问道:“罗军主怎还未到?身为禁军将领,难道不知点将不到,有杀头之罪?”
赫龙城踏前一步,抱拳一礼,大声说道:“回禀钦差,罗军主于昨日浮云谷口一战受创,夜间伤情趋重,高热恍惚,难以帐前听令,特令末将代为请罪。”
程德玄见他全副披挂,兜鍪护项戴得整齐,这一近身全身甲叶铿锵,语气也极恭敬,便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知道了。诸位将军,此处距铭固县城已不足三百里路程,本官决定,立即集合人众,绕过前面那座山峰,从速赶往铭固。众将官各率部众,约束百姓,半个时辰之后拔营起行,不得延误!”
杨浩冷声应道:“行藏已然败露,意图已为敌掌握,前方是一马平川,虎狼已磨尖利齿,程大人要驱数万军民,做那狩猎场上的牛羊不成??”
程德玄目中杀气一闪,冷笑道:“杨大人意欲何为?”
他今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为的就是杨浩昨夜那番话。他料杨浩今日要率军独自南下,只待他出言反驳,便请节钺,砍他的人头,如今杨浩果然站了出来,程德玄狞笑着盯着他,目光像刀子似的在他颈项间移动。
杨浩掸掸衣衫,漠然说道:“杨某不会随你东行,我将率人马南下,取道西行,觅一线生机。”
程德玄仰天大笑:“杨浩,你三番五次冲撞本官,本官以大局为重,都不与你计较。如今你胆大包天,竟敢擅立独行,本官容得你,国法军律却容不得你,来人,把杨浩给我拿下!”
程德玄一喝,身后已得了他嘱咐的侍卫立即闪出几人,手中缨枪飒然逼向杨浩。杨浩身后也攸地闪出几个人来,迎住了他们的缨枪。这几人正是范老四和他的几名部下,那几个兵各自端着一架弩,弩机张开,箭簇森然。
范老四双手各持一弩,阴阳怪气地道:“哥几个把枪都给我收回去,老子胆儿小,谁敢乱动,我这手指头一哆嗦,你的小命就要玩完。”
程德玄勃然道:“杨浩,你这是要造反了?好,好的很,本官早知你这边陲野蛮目无王法,众将官,还不把杨浩及其叛逆给我拿下?徐指挥,你还在等什么?”
程德玄见禁军指挥徐海波呆呆地站在那儿,好象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不禁大怒,如今罗克敌伤重,自己最可倚赖的朝廷大将就剩下他徐海波了,这个蠢才不马上调兵制住杨浩及其一众附逆,居然还站在那儿发呆。
听他喝令,徐海波双眼一垂,抱拳应道:“钦差大人,末将不是此地最高属官,正副钦差既起争执,末将未获军主将令,不敢干预。”
程德玄几乎气晕过去,大骂道:“混帐,罗军主已伤重昏迷,难道你要本官去着他下令不成?”
徐海波面无表情,木然答道:“罗军主伤重,昨夜已指定将领代司其职。”
程德玄怒不可遏,喝道:“是谁代行其职,出来!”
“末将在此!”赫龙城应声出列,拔剑出鞘,凶神恶煞般地喝道:“奉军主之令,赫龙城如今代行军都虞侯之职,三军将士悉从本官调遣,不知钦差大人有何吩咐?”
程德玄气的一佛出世,也忘了他是隶属边军程世雄一系的人马,当下一指杨浩,喝道:“吩咐?还问本官有何吩咐?你还不马上把这辜负天恩、蔑视朝廷的狂徒擒下?”
“末将遵令!来人啊,你们还不马上把这辜负天恩、蔑视朝廷的狂徒擒下,更待何时?”
赫龙城一声令下,数十虎贲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地扑上来,把程德玄和他那些亲兵团团围在中间,看那情形,谁敢妄动,立时便要被斫为肉泥。
程德玄又惊又怒:“你……赫龙城,你要造反?”
杨浩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将抵在他胸口的锋利枪刃轻轻拨开,淡淡说道:“圣上有言,如前行受阻不得东行,可当机立断,南下西行以避强敌,将百姓迁至府州、麟州、延安府一带。程德玄出于一己私心,执意东行,置众将士与数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有负圣恩,来啊,给本钦差夺了他的节钺!”
赫龙城向程德玄的侍卫们喝道:“尔等还不退下!”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垂下枪尖,倒退而回。刘世轩随之走出,旁若无人的从程德玄身旁走过,从那两名侍卫手中夺过钦差节钺。
“你……你们……”程德玄手脚冰凉,一时只觉手足无措。他是一个文吏,一直在开封府南衙办差,天子脚下,律法森严,那里的官吏个个兢兢业业,做事如履薄冰,谁能想象会有人胆大包大竟敢抗拒钦差天使。可是他却忘了,当兵的三个月不发饷,就敢杀官造反闹哗变的。列朝以来,军卒哗变炸营的事都有发生,如今诸事有杨浩顶着,这些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大头兵哪会把他这鸟钦差放在眼里。
杨浩一手持节,一手持钺,高声喝道:“由此向东,二百里平原,契丹铁骑虎视耽耽,正坐候我们自蹈绝境。为数万军民安危计,本官决定,放弃东行,转而南下,避敌坚锐,另觅生机,诸营将官速回本阵,差遣人马,约束百姓,半个时辰之后,拔营起寨。”
“本将遵令!”众将佐轰然应喏,只听甲叶子“铿锵”作响,战靴踏地嚓嚓有声,片刻的功夫,上至批挥、下至都头,诸营将官走得一个不剩。
程德玄孤零零地立在当地,无比怨毒地看着杨浩,攥紧剑柄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范老四挑了挑眉毛,把手中平端的两支弩机晃了晃,程德玄咬紧牙关,那握剑的手终于一根根张开,慢慢垂了下去。
范老四一张嘴,“卟”地吐出一截草梗,他摆了摆头,立即便有两名亲兵过去,缴了程德玄的剑。
杨浩转身行去,漫声说道:“程大人,剩下来的路,就让杨某带着大家走吧,你可以歇歇啦。”
程德玄冷笑:“杨浩,你夺我节钺,目无朝廷,此番南下西行,成,你有欺君之罪。败,千古骂名你要一肩承担,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愚蠢的一个人!”
杨浩脚步微微一顿,又复前行:“程大人何必不忿?杨某夺的不是节钺,而是责任。成败功过,由得后人说去,杨某能力有限,只为眼前的人、眼前的事,负责!”
※ ※ ※
这支多灾多难的人马终于调头南下了,尽管这一路上丘陵丛林跋涉不易,但是这样的路上不需苦苦赶路,百姓们还吃得消。尤其是这一路上树木荫凉,又多河水山泉,也算是在这烈日炎炎的天气里的一桩享受。
罗克敌躺在一个简易的担架上,他的伤当然不是真的那么重,可是程钦差还在队伍里,如果他好的太快,程钦差面上须不好看,所以这戏还得再演几天。杨浩走在他旁边,看着前方人群中那几个高大的身影,说道:“罗军主,依你的见识,可能看出那麾下十八壮汉皆为神射的老者来历?”
罗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