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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转动着茶杯,目光在两位将军面上盈盈转动着,说道:“方才我来,匆匆看过谷中百姓,赤军主是武人,并不晓民事,不过我看百姓们如今尚还安定,又能自发而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赤军主用心了。”
赤忠微笑道:“五公子谬赞,赤忠只晓得行军打仗,这地方上的事确实是管不来。好在这里虽有数万百姓,如今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每日只是帮着建造城廓房舍,给他们供以吃食,倒不怕还有什么乱子。”
折子渝颔首道:“他们历尽艰辛,刚刚逃出生天,有个安宁日子过,有口饭吃自然就知足了。但是这种日子不会久的,这些北汉百姓是官家准备撤兵的时候匆匆迁出来的,他们原来有的是城坊中的百姓,有的是乡镇里的村民,有商人,有官吏,有士子、有牧人,有农人,总要让他们各执其业,才能安居下来,否则用不了多久人心思变,各种乱子就会出现,你想弹压都弹压不住。”
她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这次来,带来了一些有经验的胥吏,由他们对这些百姓登记户藉、编制造册,暂做梳理。如今这数万百姓如何安置,芦河岭如何建制,朝廷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可是起码的乡里制度要有,里正、户长、乡书手这些课督赋税、管理民政人,耆长、壮丁这些逐捕盗贼、维持秩序的差派都要确立下来。
待建立了户藉,确定了乡里,一切有了规划秩序,就要想办法让他们各安其命,各执其业,如此方能安定民心。原来在北汉做村官小吏的,如今可以委派他们一个差使,他们原本就是做这个的,自能驾轻就熟。原本是读书人的,可以让他们继续读书,还要开设学堂,让那些富绅大户送孩子读书;牧人要划定放牧区域,赊卖牲畜,农人要辟划土地、赊借农具、耕牛,粮种。商贾也要逐步让他们重操旧业,这里从无到有,欠缺许多东西,可以暂时取消赋税,鼓励商人来此经商,鼓励这些百姓中的商贾重操旧业……”
折子渝一一说来,井井有条。这些百姓如果是被带到各个已然秩序健全的大城大阜分散安置,就没有这些问题可以考虑,只要在当地登记户藉,纳入当地的管理之中,他们自然按部就班地被纳入当地有序的管理之中。
可是这芦河岭本来一无所有,数万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百姓,如果不能确立一个合理的、稳定的社会架构,很快各种矛盾冲突就要凸显出来。可是这些问题还没有考虑过,赤忠一介武将,只想着把他们带到这儿,给他们一个住的地方、有口吃的就行了,根本不曾考虑过今后如何管理以及他们的未来,数万百姓都跟放了羊似的。
折子渝一一说来,赤忠频频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心中只觉五公子每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一切正应如此,不过你要问他为何应该如此,具体如何去做,他还是茫茫然毫无头绪。
折子渝见他一脸茫然,不禁掩口笑道:“这些事我本不该交待于赤军主的,呵呵,这些事你不须理会,我自会吩咐那些胥吏去操持。”
正觉狗咬刺猥无从下口的赤忠听了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折子渝又道:“另一件事,却须赤军主操办了。赤军主的军队不可能久驻于此,这数万百姓定居于此险地,却不可没有自保之力。因此,要尽快从这数万百姓中择选青壮,组建民军,以尽守土之责。这组织、训练民壮一事,就赤军主着手了。”
赤忠忙道:“末将遵命。这个事么……末将还做得来。”
折子渝莞尔,又道:“你还需从百姓中择一有威望者暂任团练使,以统率管理民壮,这人要通武艺,孚人望,方能威服众人,不知你们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赤忠道:“五公子一说,末将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此人若任团练使,必孚人望,且能负起责任。只是……此人身份实在有些诡异。”
折子渝妙眸一凝,问道:“有何疑处?”
赤忠道:“此人姓木,是一老者,气度颇为不凡。他手下有十余个随从,俱是彪形大汉,个个精于骑射,一身武艺十分出众,前日党项人前来劫掠,险些冲进谷去,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危急关头,还是此人的那些随从夺马出手,助末将作战,才打败党项匪众。”
折子渝眸波一转,问道:“不曾询问他的身份么?”
赤忠道:“此人只说他是北汉一贩马人,奈何这些百姓来自四面八方,彼此不知根底,我们也难以辩识他话中真假。若说是贩马人,手下有如此精湛的骑术也不稀奇,可是他们那一身精湛武艺,一手妙到毫巅的箭术,尤其是临战时面不改色,骁勇无畏的模样,却不像是个贩马的商人。此人前日助我等却敌,说来应该没有恶意,可是毕竟来历可疑,岂可轻付重任?”
折子渝好奇心起,说道:“此人在哪里,我倒想见识见识。”
赤忠道:“杨钦差要斟察附近地理,邀与同行的,正是此人与他那十几名亲随,如今他们都随杨钦差出谷去了。若非有他那些身手极好的部下相随,末将又怎放心让杨钦差一人出去呢?”
折子渝一怔,两道蛾眉便慢慢地挑了起来:“又是杨浩?这个家伙舍了官兵不用却要他们相随,莫非……他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第四卷 夺此千竿一池碧 第045章 特区
杨浩和李光岑并骑站在山坡上,看着苏喀一行人沿着连绵的山脉渐渐隐没,李光岑这才转向杨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浩儿,为父本想,你能妥善安置了我的族人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党项七氏,纵然我不肯为他们出头,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会放过芦岭河这些没甚么油水的百姓。想不到你竟肯如此为他们出谋画策,你……真的有心帮助他们讨伐夏州么?”
杨浩静静地一笑,反问道:“义父,你是真的甘愿放弃夺位之恨、杀妻灭子之仇么?”
李光岑抬起头来,目光投向了远方,远山如浪,绿草如波。风吹来,马鬃扬,胯下的战马轻轻地喷吐着鼻息。他轻轻地拍着马颈,缓缓说道:“曾经,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杀进夏州报仇雪恨,要夺回本属于我的一切,要为妻儿报仇,不知道多少回是喊着杀声惊醒的……
可是,随着年岁渐老,仇恨真的渐渐淡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那些事毕竟已是很多年前的旧事,再刺鼻的血腥味儿也已淡了。这么多年来,陪在我身边的,是我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属,老夫垂暮之年、来日无多,何忍让他们为了我再去枉送性命呢。”
他回首看向杨浩,郑重地道:“为父是真的愿意放弃个人恩怨了,只想你能善待我的族人,让他们在自己的故乡家园有一块栖息之地,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知道,光是这些,也难为了你,要求更多,为父如何启齿?”
杨浩目光微微一凝:“义父,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你的义子,还是因为各有所求的一种利益结合,我这么问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李光岑呵呵地笑起来:“浩儿,我还以为你会把这个疑问一直藏在心里面,如果是那样,为父还真的无法向你剖白自己的心意了。不错,起初,我们谈不上父子之情。老夫只是看你自北汉出来,一路所行所言,知道你是一个有担当、知仁义、可以生死相托的汉子,只要你承认了这层关系,你就一定会把老夫的族人看成你的族人。可是……当你那一声‘义父’叫出口……”
李光岑的笑容变得有些辛酸起来:“听到你叫出那一声‘义父’,虽然老夫明知你是在敷衍我,可是心里还是欢喜的很,就像我那呀呀学语的孩儿,第一次学会叫我父亲,心里说不出的……”
他擦擦眼角,再度望向无际的草原,将马鞭一指,振声道:“你不信么?你往前看,草原上天高地阔,草原上的汉子性情最是坦诚直率,艰辛的岁月让他们爱憎分明,对敌人,他们也许像野兽一般残忍,对亲人,却有着最炽热的感情。
你知不知道,草上原的牧人,在草场贫瘠的地方,为了让牛羊有足够的草源,是无法整个族群一起迁徙,寻找草场的,他们只能一家一家的独自在大漠戈壁上寻找草源。一家人,甚至一个人,伴随着他的,只有大群的牛羊马儿,一柄腰刀、一根套马杆和一条牧羊犬。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的头顶永远都是看着一模一样的蓝天和白云,脚下永远都是似乎毫无变化的戈壁和草原,他们常常半年时光都见不到一个人,他们在沉默中照料牧畜,防御野狼,他们只能用歌声与天上的神交谈。
孤独和寂寞,使草原上的汉子拥有着醇浓如酒的感情。如果有一个旅人经过他的帐蓬,他会拿出自己唯一一点可口的食物热情的款待,如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汉子言语投机,哪怕前一刻彼此还素不相识,下一刻他们就可以成为生死之交。”
他忽然大力捶了捶胸,宽阔的胸膛发出“嗵嗵”的响声,然后亢声喝了几句声调高昂的草原牧歌,颇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然后回首看向杨浩,眼中露出慈祥和亲切的味道:“浩儿,老夫这一生都在草原上生活,老夫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我知道,做为一个中原汉人,你不相信我无缘无故的认了你为义子,无缘无故的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儿子。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草原上男人的情怀,那只是因为你不相信亲情和友情其实可以这么简单。”
杨浩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会从李光岑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的确,无论是置身于现代社会,人际关系极其复杂年代的他,还是置身于丁家大院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乡绅豪门小社会,在那种环境下,他是不会这么快相信一个人、接受一个人的,更遑论亲情了。
不,也不是,至少对冬儿的爱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是不掺杂质的,也是最易以最快的速度让人陷入热恋之中的。但是亲情……也可以吗?也许是,一个初生儿,从不曾与他的父母交流过,但是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承受了父母双亲全部的爱。然而,像他与李光岑这样并没有一丝血缘,李光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杨浩一时有些茫然起来,李光岑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道:“浩儿,为父知道,你其实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也不会这么快接受我。你相信日久人心,老夫却相信一见如故。老夫不勉强你,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真心实意地唤我一声‘义父’,那么……老夫就再无遗憾了……”
说完,他打马一鞭便驰下了山坡。山坡下,木恩等十几个大汉正静静地伫马等候……
※ ※ ※
这次与野离氏的会面,杨浩已成功地说服了苏喀,为芦河岭的百姓们暂时解决了来自党项七氏的危机。苏喀已同意回去后约齐七氏族长,来晋见李光岑大人,同时派遣信使,“再一次”向夏州“臣服”。
草原上的战争远比中原要简单的多,这倒并非因为草原上的人心思简单,而是因为草原上的社会结构、政治架构与中原的农耕社会完全不同,体制远没有中原那样健全,头人也无法对部属像中原那样进行严密的控制。
所以草原上的战胜者只需要臣服,没有可能去对战败者进行完全的控制和管理。你臣服了,那就在你的族群活动区域内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就是,仗打完了,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松散的社会结构、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使得各部仍然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因此党项七氏只要拱手臣服,战火就会消散,而党项七氏对本部族仍然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而不会受到夏州李氏的挟制。除非,夏州打的是灭族的主意,或者吞并诸部,而现在的夏州,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杨浩要求党项七氏向夏州臣服,当然只是权宜之举,尽管如此,他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了倔强的苏喀及其族中主战的诸位大人。杨浩开出的条件、描绘的前景,的确让这些骨头最硬的草原汉子也无法拒绝。
党项七氏原本就极贫穷,夏州要求他们每年供献的牛羊、皮毛、财帛数量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所以忍无可忍时他们就发兵反叛,被打败了就继续苦捱,这个戏码总是周而复始的不断重复上演着。
杨浩要他们暂且对夏州表示臣服,偃旗熄鼓重回牧场,然后暗暗积蓄力量,待到兵强马壮,军械齐全,那时再七部会盟向夏州发难。至于这卧薪尝胆、蓄积力量的途径,就着落在芦河岭上。
草原上的物资,其实贩卖到中原是有暴利可图的,问题是与中原的通商途径一直是牢牢把持在夏州手里的,党项七部只能把他们的物产廉价出售给夏州,由夏州辗转运去中原贩卖,这些物产即便经过折氏地盘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