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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营地,进了破败的辕门,便见一只灯笼插在井边,一人摇着轱辘正往上提水,仅看身形,便知是薛良。
丁浩大喜呼道:“臊猪儿!”
薛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夜色雪地上走来一个人影,到得近处一看,可不就是丁浩。薛良大惊,手一松,那桶水“卟嗵”一下就跌回了井里。
薛良跑到丁浩面前,扯住他胳膊紧张地道:“你这呆子,到底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这下可糟了,人家事主找上门来了,听说那女子是广原将军的侄女儿,带着一队持刀佩剑的侍卫,杀气腾腾好不怕人,你若被她捉到,哪有好果子吃,趁着没人发现,你快快逃回霸州去吧。”
他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抓出一把铜钱道:“这些都是路上大小姐赏的,俺这儿只有这么多,你都拿去。”
一旁轱辘桩上插着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着,映得侧身而立的薛良的面孔也半隐半现的,那张憨厚的面孔上,满是真诚的关切和担心。丁浩心里一阵温暖,他握住薛良冰冷的大手,慢慢推了回去,轻声道:“哥,这钱你收着,别乱花,攒起来娶个好娘子,兄弟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真的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
薛良见他神色轻松,这才把钱揣起,揉揉鼻子道:“没事就好,白天那姑娘来的时候,真比官差捉人还要可怕。对了,你不是在普济寺养病么,怎么自己赶来了?病好了么?你怎么得罪了那位大小姐?”
丁浩笑道:“这些事,说来话长,等咱们回去慢慢再说。来,咱们先把水打上来。”
二人提着一桶水,回到薛良的住处,一路见到些还未歇息的民壮,见了丁浩都是又惊又喜,不免上前寒喧几句,问问病情、问问他得罪唐大小姐的缘由,其中自有一分关切,经过这一路跋涉,丁浩在这些庄户人家的心中,已经树立了他的威望。
丁浩心中十分暖和,脸上的笑容也绽放开来,又往前去,一处屋檐下柳管事正沉吟着走来,丁浩刚跟一个民壮打完招呼,扭头看见了他,不禁面露笑容,他抬起手来刚要打声招呼,就见柳管事“吱溜”一下闪到了廊下柱后,丁浩的笑容顿时一僵。
他脚下未停,与薛良共提着一桶水从那幢房前走过之后,一丝了然才涌上心头:今天唐大小姐气势汹汹地来找过他,唐焰焰是广原将军程世雄的侄女儿。广原如今还在藩镇势力之下,什么叫藩镇?就是连独立的司法权这些军阀都是拥有的,在广原,他丁浩就是被唐大小姐活活打死,人家也未必会吃人命官司,柳管事这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呀。
想起一路上两人相处还算融洽,丁浩不禁心里一酸,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啊,一阵风来,丁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此时感觉到的不是风的寒冷,而是人性的悲凉。
回到薛良住处,只见冯大掌鞭也在这儿,正披着羊皮袄,坐在火炉子旁边烤着馍馍,见他到了也是大喜,随意问了几句别后情形,得知他奔波大半天还没有吃饭,冯大掌鞭赶紧拿过一个大海碗,倒了碗开水,撕了几块肉干泡进去,又给他递过两只烤得香喷喷的馍馍,笑道:“有什么话儿吃饭肚子再说,哈哈……我说小丁啊,我这两天才知道……你受不了我的呼噜就直说嘛,抹不开面子受罪的还不是你?你不用担心,爷们今晚不跟你睡一铺炕,哈哈哈……”
三人说笑着,两个馍馍,一碗肉干泡水就被丁浩吞进了肚去。他这一天可真是饿坏了,明知馍馍进了肚子会膨胀开,很管饱的,还是忍不住拿起了第三个,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喊道:“丁管事,丁管事,你来了么?”
随着声音,一个汉子推门走了进来,一见丁浩喜出望外:“丁管事,你真的到了,身子好些了么?”
丁浩认得这人,他也是丁府大院的一个家丁,名叫伍维,以前都随大家叫他阿呆,这一路上丁玉落对他甚为倚重,人人唤他丁管事,伍维便也改口唤他丁管事,是个很本份的庄户人,忙站起身笑道:“我才刚到,身子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伍维看见冯大掌鞭也在,向他哈哈腰,叫了声“冯老爷子”算是见礼,然后对丁浩道:“大小姐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很,叫小的唤丁管事过去叙话呢。”
丁玉落不来,丁浩也是要去的,原以为天色已晚,自己回来的消息未必张扬开去,他还打算先休息一晚,明早再去见丁玉落,既然丁玉落使人来唤他,他便放下馍馍,对冯大掌鞭和薛良道:“我去见见大小姐。”
※ ※ ※
一灯如豆,丁玉落在灯下久久徘徊,眉宇之间,隐带忧色。
就在这时,门口伍维唤道:“大小姐,丁管事到了。”
“喔?”丁玉落柳眉轻扬,疾声道:“快请丁管事进来。”
丁浩掀开门帘,进到室内。这里是废置的军营,所有的建筑都是一个模式,一进门儿就是铺炕,左右两间屋还是铺炕,只不过这屋因为是丁大小姐住着,所以一进门这间屋做了议事会客的地方。炕上放着一个炕桌,炕桌上有一盏油灯一杯茶,灯前立着丁玉落,纵然灯光黯淡,也看得出她的玉容清减了许多。
“丁浩见过大小姐。”丁浩进门,长揖一礼。
“坐,不必客套。”丁玉落摆摆手,返身在炕桌一头坐了,扶案侧首,如小鸟睇人,看着他道:“病……已经好了?”
丁浩挨着炕边儿坐了,微笑道:“劳大小姐挂念,我只是着了风寒,在庙里调理了一天,又泡了个温泉发了透汗,如今已经痊愈。”
“嗯!”丁玉落微微颔首:“那就好。我来问你,你……可是得罪了唐大小姐?”
丁浩一怔,想起刚才柳十一的反应,心头暖意一扫而空,他仔细看看丁玉落紧张的神情,心中一阵寒意涌起:“大小姐也要‘避瘟神’了么?也好,我正打算此间事了返回霸州,便携母亲离开。丁庭训视我母子如眼中钉,想来他是不在意释走一个家奴的。这一路上我所作所为,对你丁家也算仁至义尽了,从此咱们一拍两散,各自天涯吧。”
丁浩的声音硬了起来,冷竣地道:“不错,小人的的确确得罪了唐大小姐。”
丁玉落焦急地道:“这话没头没脑的从何说起,你好端端地在庙里养病,怎么就遇到了她?如何与她结怨?我问她,她不说,你又这般模样,令人云里雾里,怎能知其究竟?”
丁浩冷声道:“大小姐不必再问,这事儿没得化解了。”
丁玉落蹭地一下站起来,怒道:“你……”
迎上丁浩冷冷的目光,她又软了下来,顿足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至少也得让我明白呀。”
丁浩深吸一口气,昂然道:“我在寺里养病,瞧见一人行踪鬼祟,一时好奇跟了下去,不想那人是个偷儿,潜入后寺欲谋钱财。我自后尾随,结果误打误撞发现一处浴室,我一时糊涂,停下来偷窥了该寺一位护法檀越的女眷沐浴。”
丁玉落一双杏眼都瞪圆了,失声道:“那……那正在沐浴的女子……就是唐大小姐?”
“正是!”
丁玉落存着一丝侥幸道:“你……没看到甚么吧?”
丁浩看她吃惊,心里涌起一阵快意。自从知道丁庭训刻薄寡恩,伪善不义的一面,丁浩就从没想过要和他有什么亲情上的瓜葛。这一路上他尽心尽力,既是想丰富自己的阅历,也是想改善自己在丁家的处境。改善自己在丁家的处境,其最终目的,还是要等翅膀些的时候永远飞出丁家大院,一日脱牢笼,天高任我飞。
如今看来,原本稳打稳扎的计划要提前了,而迫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却是这个丁家唯一对他有些关心呵护之意的丁大小姐,尤其令他痛心。
他嘴角噙着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地道:“看到了啊,不光是腰啊、背啊、大腿啊,就连她的屁股我都看个精光。”
“你……你……唉!”,丁玉落脸上苦意更浓,她在室中急走两圈,喃喃地道:“原来竟是为了这样的事,既然如此,那可真的是不可化解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她忽地止步,狠狠瞪了丁浩一眼,然后自袖中摸出两锭银子,往丁浩手中狠狠一放,嗔道:“也怪你,怎么如此不知检点,女孩子……那……那也是随意看得的?唉,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们粮食虽已运到,看情形,广原将军因我等延误一事也是不肯罢甘休的。如今虽无性命之忧,这独售军粮的生意十有八九是没了希望,再加上唐大小姐的事……我想这三两日间,我们就得回去了。这两锭银子你带上,明日一早就离开,暂去城外村庄寻个住处,等咱们回程时,你再远远地缀着,那唐大小姐找不到你,气儿渐渐也就消了,她还能不依不饶的追到霸州去不成……”
“什么?”丁浩握住两锭银元宝,一下子怔在那里,怎么……事态的发展和他的预料完全相左了?
丁浩袖着两锭银子,迷迷茫茫地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心神恍惚之下,竟没注意到柳管事正从路的另一侧迎面走来,柳十一偷偷瞄了他一眼,加快脚步奔向丁玉落的住处。
丁浩低着头,一步步踩着积雪,细微的“咯吱”声在静谧的月色里特别的清晰,就像小石子投进了水里,在他心底荡起层层涟漪。袖中的双手,轻轻摸挲着银子光滑的表面,就像把心涤滤在温柔的水里,他忽然站住脚步,仰首望着天上的明月,月色如霜,照在他的脸上有些清冷的感觉。
丁浩神志一清,忽然像是决定了什么,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毅然转身,大步走向丁玉落的住处……
第二卷 小荷初绽 第013章 舍得
丁浩知道,自己能因缘巧合,与广原将军程世雄拉上一层关系,这是非常宝贵、也非常难得的人脉资源,而且这种仅靠恩情联系起来的关系非常浅薄,请托人家一件事,这份恩情便要薄了一分,他本想把这份人脉关系留到自己关键时候再用,可是他终究无法做到漠视丁玉落的难处。
也许这么做有点傻,但是他手中既然掌握着这样的人脉资源,他就无法自欺欺人。他是个孤儿,从小在一种相对冷漠的环境中长大,所以对别人的关爱呵护也倍加敏感。在一些人看来,就算不去占别人便宜,至少也得等价交换才算公平,而丁浩却仍信奉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丁玉落在丁二少爷笞打他们母子时为他们仗义解围,一路上的提拔重用,自己身处困境时却赐银让他避险,这些行为压住了丁浩心中的一点私心,他做人有一条宗旨,那就是不做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
丁浩快步走到丁玉落的房间,正要掀起厚厚的棉门帘子,就听里边丁玉落斩钉截铁地斥道:“住口,不要再说了。”
丁浩一怔,手刚触到门帘,便停在了那儿。
就听丁玉落道:“柳管事,这样的主意你怎么想得出来?我若是做出这样的事来,粮队上上下下千把号人背后都得戳我的脊梁骨,以后还有人肯死心踏地的为丁家做事么?”
丁浩纳罕不已:“柳十一?他什么时候来了,这是跟大小姐谈什么事呢?我要不要避一避?”
经过唐大小姐一事,丁浩已经开始注意自己不能不拘小节,如今听到二人议事,本能地就想避开,不料他刚抬脚,就听柳管事提到了他的名字,丁浩又重新站住了。
房中柳管事低声下气地道:“大小姐,小的也知道这样对丁浩会让大小姐难做。可是……咱们丁家的前程不能就这么葬送了呀。那位唐姑娘既是程将军的亲眷,咱们只要把丁浩交给唐姑娘,请唐姑娘在程将军面前美言几句,这事儿还大有可为。大小姐要是觉得难以出面,小人可以悄悄去见唐姑娘,请她前来拿人,这样的话,不会有人知道真相的。”
丁浩听到这儿,胸中火气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就听丁玉落沉声道:“没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能说没有人知道?若非丁浩,我父我兄,现在已被斩首,我丁玉落也要被充没官婢,如今你要我绑了他去谋取一己私利,天地不容!鬼神谴之。”
“大小姐,可咱丁家的生意……”
“出去!”
“大小姐……”
“滚、出、去!”
听到这里,丁浩胸中的怒火奇迹般地消失了,听见柳十一嗫嗫告辞,丁浩闪身避向一根廊柱。柳十一走出丁玉落的房间,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缩着脖子袖起双手,慢慢地走了。
丁浩厌恶地瞥了眼他的背影,一掀门帘走进了屋子。
“你还不走?”丁玉落霍地转身,一双柳眉挑着,眼中隐含怒气。
丁浩温和地一笑,轻声道:“是我。”
“你……?”丁玉落惊容一闪即褪,问道:“你听到了?”
“是,我听到了,刚听到的时候,真的是气极欲狂,不过听了大小姐的话,我的气也就消了。人,都有私心,圣人也不例外,何况是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