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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宫中近来常常有访客夜半而至,真应了那句话: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来一个哭一回丧,带来的就没有一个好消息,折腾得李煜心力憔悴,晚上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一旦惊醒就再难入睡,害得宫中上下紧张万分,一俟李煜睡着,就连蚊子哼哼那么大的动静都不敢出。
安神香的味道带着一阵香甜的鼾声从寝室中传了出来,内侍都知长长地出了口气,向几个宫人内侍轻轻打个手势,便一起蹑手蹑脚地退往殿外,退出寝殿好远,内侍都知才细声细气儿地道:“唉,这些日子,可真是苦了大家了,难得大家今儿睡个安稳觉,都给我放机灵点儿,千万不要弄出半点动静来,谁要是惊扰了大家,杂家可要打他的板子。”
五代以来,一国之君都被亲近之人称为官家,可是江南不同,中主李璟,也就是李煜他爹,当年就曾经向后周柴荣称过臣,自降一格,改皇帝为国主,打那时候起唐国宫中对国主就不称官家而称大家,后来虽又复了皇帝称号,这个称呼倒是一直没变,如今李煜又成了国主,倒是省了改称呼的事儿。
旁边的宫人内侍们连连应承,内侍都知打个哈欠道:“哎哟,这几天折腾的,杂家这老胳膊老腿儿也吃不消了,我得回去歇歇,你们好好照应着大家,都放机灵着点儿,哪怕一只老家雀儿,都不能靠近皇上,听见了吗?”
众人连忙答应,老都知颤颤巍巍便往自己的住处走,刚刚挪出几步,前边一个黑影一溜烟儿地跑来,一时立足不住,和老都知撞了个满怀。老都知“卟嗵”一声就摔倒在地,气得怪叫一声:“小……”
他忽地醒悟,怕吵醒了李煜,忙放轻声音道:“小兔崽子,不长眼睛吗?在宫里也敢这么跑,杂家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规矩了。”
一旁跑来几个内侍七手八脚地把他搀了起来,那个趔趄站定的小黄门看清自己撞的是老都知,连忙惶恐地道:“都知恕罪,小的因有急事禀报国主,一时跑得急了,都知切勿怪罪。”
老都知听说是向国主禀报事情更是大怒,叱道:“混帐,大家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你还要去惊扰大家?告诉你,今儿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等到明天早朝再说。”
那小黄门吱吱唔唔地道:“可……可这人是楚国公从开封遣回的密探,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禀报国主呀。”
“郑王……啊不,楚国公从善派回来的?楚国公有了消息了?”
老都知又惊又喜,他知道李煜与几个兄弟一向情深义重,自李从善被软禁开封,国主常常郁郁不欢,旁的事都能等,唯独此事无论如何也耽搁不得。
老都知左右为难地踌躇了一阵,便把脚一跺,说道:“罢了,若是楚国公遣来的人,确是不可耽搁的,你随我来。”
说完,老都知一瘸一拐,就跟只老家雀儿似的扑愣扑愣飞进了李煜的寝宫……
※ ※ ※
不一会儿,寝宫灯火亮起,随即两盏宫灯便引着身披紫袍满脸兴奋的李煜匆匆赶往清凉殿。
明月当空,清凉殿中清冷一片,李煜坐在御书案后,脸色白中泛青,看来着实可怖。李从善送来的可不是个好消息,不,应该是个好消意,万幸啊……
李煜暗自庆幸着,咬牙切齿地诅咒:“林虎子、林虎子,孤……孤待你不薄啊,你竟狼子野心,一至于斯。”
他一拍书案勃然站起,冷冷笑道:“难怪宋国兵发闽南时,他一再怂恿孤出兵伐宋,嘿!原来他竟打得这般好主意,想要率我十万大军去投宋国。孤还以为他是耿耿忠臣,险些儿便被他蒙在鼓里。”
自唐末以来,对谋反乐此不疲的大将们用的都是同一个套路。第一步:找个由头出兵讨伐外敌;第二步,领了充足的粮草军饷,带了精锐的部队离开;第三步,半途止步,清除军队中和他不是一条心的将领,然后易旗改帜、或者反戈一击。
如今林仁肇降宋的消息是李从善冒死派人送来的,李煜如何不信?便连林仁肇曾经献计:国主可假做不知,臣出兵攻宋,事成,请国主派大军接应,事败,国主可说臣矫诏出兵,杀臣满门,向宋谢罪。都被李煜看成了是用心险恶。
李煜又惊又怕,咒骂半晌,忽地想起鸡鸣寺那位小师傅的话来:“十日之内,便见分晓!”
李煜瞿然一惊,叹道:“小师傅真神人也,果然一语成谶。如果孤贸然与契丹人便盟,届时御驾亲征,率林仁肇去伐宋,真个要糊里糊涂便做了他刀下之鬼了。”
李煜越想越是后怕,便咬着牙,低低喝道:“来人,速诏皇甫继勋进宫见驾。”
皇甫继勋这几天让宋国和契丹两国的使节闹得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如今打道回府,刚刚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地爬上床去,两个美妾温柔似水,两双粉拳捶着他的大腿,皇甫将军刚刚有了几分睡意,正想揽着美人同榻而眠,就让李煜一道急诏宣进了宫中。
一听林仁肇欲叛,国主让他率兵去镇海讨伐,皇甫继勋便大吃一惊,登时生了怯意。别看他平时和林仁肇斗的厉害,可那时候是同殿称臣啊,有李煜给他撑腰,他怕林虎子吃了他么?
可这位皇甫将军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如今要撕破脸面较量真功夫,皇甫继勋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林仁肇是什么人?那是唐国第一猛将,一身勇力天下闻名,想当年大周皇帝柴荣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契丹铁骑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就是这么一个猛人,林虎子就敢只率四个人逆风去冲万箭阵,火焚木桥,阻断柴荣大军南下,那是何等威风?真要是翻了脸,让他率军去讨伐林仁肇,那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李煜见皇甫继勋有所迟疑,不禁拂然变色,怒道:“令尊乃我唐国虎将,忠心耿耿,为国捐躯,皇甫将军虎父虎子,孤倚为臂助,如今却畏惧了一个叛贼么?”
皇甫包子眼珠一转,急忙说道:“国主误会为臣了,臣是在想,如果咱们挥兵前往,必然打草惊蛇,一番大战下来,纵然杀了林仁肇,我唐国也是损失惨重。楚国公秘密派人送回消息,林仁肇此时还不知道他的诡计已然泄露,咱们何不用计杀他,如此一来,镇海十万水军便可毫发无损地收回来了。”
李煜方才正在气头上,只想着挥王师剿灭叛臣,此刻听皇甫继勋这么一说,不由恍然醒悟,他低头盘算片刻,脸上便露出一片阴冷的笑意:“来人,拟旨,宣镇海节度林仁肇即刻还京,不得延误!”
※ ※ ※
“就算宋国不去找契丹的麻烦,如今契丹使节被杀,整个契丹馆驿都被捣毁,以契丹人的骄狂,必然也不肯善罢甘休的。然而契丹国内亦有内忧,料来他们战则战矣,双方都不会仓促之下投以重兵,这样的一战是无法伤及筋骨的。江南国主此时的作用便举足轻重了,他如今急诏林虎子将军回来,莫非就是已经下了决断了?”
折子渝一路走,一路细细思索:“林虎子是坚决主张对宋一战的虎将,李煜调他回来,那应该是要联合契丹对宋作战了,若有唐国相助,契丹皇帝未必不会放手大打一场,这样一来三国各有损耗,朝廷一战下来,至少十年之内对我西北再无力用兵,唯有采取安抚之策,会是这样吗?”
她忽地想起杨浩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心里不由一酸:“我还道你真随名师学了什么精妙占卜之术,世上纵然真有天机,又岂是那么容易窥破的,说甚么宋国三两年内必对唐国用兵,唐国必灭,叫我不要逆天从事,如今柳暗花明,若你在我面前,你还会这样说吗?”
她刚刚想到这儿,忽地一队官兵急急奔来,这队官兵足有两千人,浩浩荡荡冲得街上百姓慌张走避,一时鸡飞狗跳。折子渝急急闪至路旁客栈的石阶上闪目看去,就见马上一员指挥,手执长枪,大声喝道:“快快快,若是走掉了林家一个人,皇甫将军必要责罚,都给我提起劲来。”
“皇甫继勋又要去祸害什么人家了?唉!李煜胸无大志,耽于声色,朝政糜烂不堪,又宠信皇甫继勋这种纨绔,委之重任,也幸亏尚有林虎子这样的忠良之士辅佐他,要不然他现在就撑不下去了,此人只好做一个吟风弄月、眠花宿流的风流才子,做一国之君,真个是害人害己。”
折子渝正腹诽着李煜,一种不祥的感觉忽地袭上心头:“不对!皇甫继勋是神卫军指挥使,负责的是金陵安危,有什么大案,用得着出动他的人马?要捉什么样的人物,才会动用军队。林家,哪个林家?前方是……”
折子渝越想越惊,再也顾不得惊世骇俗,一提裙裾,便在大街上狂奔起来。越过“红袖招”,拐进前方那条巷子,一进巷口折子渝便陡地站住了脚步。只见林府门前兵丁肃立,林府已被团团围住,大门敞开,许多兵士持枪拔刀蜂拥而入。
折子渝立即闪身避入路旁一家酒肆,躲在人群中惊骇地看着眼前一幕。旁边的酒客都在议论纷纷,却都同她一样不知所谓。林家府邸着实不小,那些士兵冲入宅去,不久之后府邸中便惨呼连天。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短衣仆从打扮的人狂奔而来,折子渝一眼认出他是林虎子身边侍候的人,自己出入镇海几次,都曾见过他在林虎子身旁侍候,立即闪身出了酒馆。
那人正往林府狂奔,身旁忽地闪出一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人挥拳欲打,待看清折子渝模样不由一怔。折子渝攥住他的手腕,头也不回,低低喝道:“随我来!”
那人回头看见林府门前模样,知道大势已去,也不挣扎,乖乖随着折子渝闪进旁边一条僻静巷子,折子渝急急问道:“林将军出了甚么事?为什么抄他的家?”
折子渝一问,那忠仆双眼含泪,哭倒于地道:“姑娘,我家将军……我家将军已然去了……”
折子渝失声道:“怎么会?林将军今日刚刚被诏回金陵,怎么就死了?”
那忠仆哭泣道:“小人赶着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将军,将军进宫见驾,待将军回来时,小人上前去迎,将军满脸喜色,还对小人很开心地说国主如今终于振作,欲修甲兵、理国政,为保江东一十九州领土、百万子民,与宋抗争到底了,国主还赐酒与他,将军勤练精兵,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小人听了甚是欢喜,连忙放下脚凳,正要侍候将军登车,将军忽地站住,说他腹痛如绞。小人大为慌恐,正想扶将军上车,去寻医士诊治,将军忽地口吐鲜血,血痕污黑。”
折子渝攸然变色:“林将军中了毒?”
那忠仆泣道:“正是,宫门内畏畏缩缩,藏了皇甫继勋和一众宫中武士,他们畏惧我家将军神勇,不敢现身,直至我家将军毒发吐血,他才带了人一窝蜂冲出来,宣国主口谕,说我家将军试图谋反,按罪当诛。”
折子渝颤声道:“怎会如此?林将军怎样了?”
那忠仆道:“将军悲愤莫名,他使力一挣,挣脱小人搀扶,圆睁二目,便向皇甫继勋逼去。皇甫继勋在层层护卫之下骇得只是闪避,将军一步一吐血,行至宫门时,里边冲出无数甲兵阻塞了宫门,将军望宫阙三拜,起身仰天大呼:‘林虎子今死宵小谗言之下,恨不身殉沙场,为国捐躯。’”
将军高呼三声,气息已绝,但仍站立不倒。皇甫继勋使人围着他,一时却仍不敢欺近身去,小人忽地醒悟,急着回来报讯,趁他们一时无暇顾及小人,便连车子也不敢要了,小人逃到御街上,混入人群便赶回来了,可是……可是府上……”
折子渝默然半晌,目蕴泪光道:“你不必回去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那忠仆一听,大哭道:“皇甫继勋这个奸贼,小人豁出这条命去与将军报仇!”
折子渝一把拉住他,四下看看,自怀中掏出十几片金叶子,还有两颗价值千金的定盘珠塞到他的手中,说道:“皇甫继勋作贼心虚,岂能容你近身?不要哭了,林将军求仁得仁,忠义之名终不会因昏君谗臣而掩。这里有些钱你且拿去,皇甫继勋虽然凶残,也不敢杀害妇孺幼儿,待风声平息之后,你去接了林府妇孺,好生照料林将军的妻妾后人。”
那人哭泣不止,折子渝苦劝良久,那人才接了财物,向折子渝拜了三拜,依她嘱咐,暂且匿处藏身,等朝廷发落之后,接回林府妇孺,奉养终年。
此时林府附近赶来更多兵丁,不一会儿便开始沿街巷四处搜索,其中有人还持着折子渝画像,今时不同往日,林仁肇已死,皇甫继勋便打起了他这位娇俏迷人的“外甥女”主意,折子渝不敢久耽,立即遁身离去。
莫愁湖畔,稍作易容改扮的折子渝悄然立在湖畔树下,望着湖中残荷断茎痴痴发怔:林虎子竟然死了,这位骁勇善战的唐国第一猛将,不曾死在两军阵前,竟然丧命在李煜一杯毒酒之下。可笑的是,李煜口口声声说他欲谋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