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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王朝兄死弟及,此后代代兄弟相争,引起九世之乱,终至亡国。周取而代之,污贬商朝之亡源于殷纣荒淫,不足为信。周公以此为戒,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自此方有宗法、礼法、阶级……纲纪天下,纳上下于道德,自是以后,子继之法遂为百王不易之制矣。
其实周公也罢,你大哥我也罢,谁不知立贤之利要比立嫡为宜,可是……唯有传子之制、嫡庶之别,方可息争啊。天下之大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争,不立嫡子,则无以弥天下之争啊。
而且这贤与不贤,难以界定,你以为他贤,另一个未必认为他贤,又有那善于伪装者,未登大宝时看来是个人才,登基后也不过如此。更有前贤而后昏,不能善始善终的,这更不是立贤能够解决的问题。
若取立贤不立嫡之策,但凡想争位的,谁肯说自己不贤?以篡逆战乱篡位者,固然有贤者,可贤者固有之,暴厉昏君亦不乏少数,奈何?
以南朝萧梁来说,侯景之乱一起,梁武帝萧衍的子侄辈里,不知出了多少自以为配当皇帝,实则草包一个的纨绔子弟,一个个拥兵自重见死不救,自相残杀不亦乐乎,结果是亲者痛仇者快,被北人当猴子耍。
家天下,家天下啊,只要一日还是家国天下,那么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就是唯一的选择。尽管它也不是万全之策,却已是最大程度保证家国天下得以延续的手段。立储的选择,越简单越明了越好,一旦纷繁复杂,就会借口频出,战乱不休,子子孙孙,为帝位争执不已,其敝将不可胜穷,而百姓将无一刻安宁。故衡利而取重,絜害而取轻,以立子立嫡之法,以利天下后世。”
说到这里,赵匡胤感伤地道:“二哥,你随大哥多年,又治理开封十年,你之才能,较之德昭如何,大哥心中明白,但是即便抛却私心,如非万不得已,大哥也不能择你为储。如今天下已然承平,大哥多年来煞费苦心,抛却唐时弊政,不使地方藩镇节度滋生,只要内乱不起,我赵家怎么也能坐稳三两百年江山。可是赵氏诸王若为帝位自相残杀,不出二十年,天下将易主矣。大哥有虑于此,方做如此选择。”
他为赵光义斟满一杯酒,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捧杯说道:“二哥,今日大哥剖心沥胆,坦诚已见,希望二哥能明白大哥的一番苦心,你我兄弟同心,共保我赵宋江山。二哥若明白大哥一番苦心,接受大哥的选择,就请满饮此杯。”
赵光义略一迟疑,便缓缓伸出双手,捧起杯来。
赵匡胤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向他一举杯,说道:“干!”说罢仰面喝了下去。
赵光义却未饮酒,只是直直地望着赵匡胤,赵匡胤眉头微蹙,讶异道:“二哥,你……?”
赵光义的脸色沉了下来,说道:“大哥,兄弟还有一件事,总要当面向大哥问个明白,这个心结若不解去,兄弟如芒在背、如哽在喉,这杯酒,是无论如何喝不下去的。”
赵匡胤听了展颜道:“二哥你说,大哥知无不言。”
赵光义微微向前俯身,沉声问道:“大哥,我的亲大哥,如果你对兄弟如此仁至义尽,不知……那洛阳刺客……所为何来呢?”
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灯影下,那笑容微微有些扭曲,显得有些狰狞……
※ ※ ※
杨浩看看天色已晚,最后一抹夕阳已将消失,便放下茶杯起身道:“慕容先生,看来千岁一时不会回府了,杨某先回去了,明日辞官之后,再来见过千岁。”
慕容求醉起身笑道:“如此也好,那老朽便送杨大人离开。”
慕容求醉陪着杨浩走出清心楼,直趋衙前。杨浩不敢做出一分急躁神色,扶着残腿一瘸一拐地出了南衙,向慕容求醉拱手告辞,待他上了马,缓辔行去,拐出慕容求醉视线,这才打马一鞭,急急驰去。
慕容求醉捻着胡须,长长地吁了口气,抬眼望向黯淡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此时,应该动手了吧?”
他又遥遥望向洛阳方向,暗暗说道:“相公,你对慕容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慕容会牢记心头。可是,慕容垂垂老矣,就算相公复了相位,慕容终难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可是……可是如今却不同,从龙之功、从龙之功啊……恩相,慕容抱歉了……”
杨浩拐过南衙墙角,便策马直趋御街。街上行人往来,摩肩接踵,杨浩行不得快路,耐着性子好不容易捱到了御街上,便向午门前驰去。
他记得午门守军面目陌生,其中还有一个似乎就是南衙出身,因此不敢靠近,只在左近逡巡,看到石狮左近静静停着一顶大轿,杨浩便缓辔走去,拉住缰绳笑问道:“好一顶大轿,这是哪一位相公还在宫里办差么?”
地上坐起一个轿夫来,懒洋洋向他打量一眼,见夜色中一匹黑马,马上一个青袍文士,夜色昏暗,也看不清相貌,便懒洋洋挥手道:“去去去,宰相坐得这顶大轿么?这是晋王千岁的轿子。”
“啊,原来如此,得罪,得罪。”
杨浩告一声罪,拨马便走。杨浩抄着小道拐来拐去,越往越快,到了城西金梁桥时,天上已是一轮皓月当空。杨浩忽地勒住马缰,低头看着悠悠流水中一轮荡着涟漪波纹的皓月沉吟起来。
“走,马上就走,我不是早已决定,一俟赵光义发动,我这厢便立即离开么?当断不乱,还在犹豫什么?”
他提着马缰在桥头转了个圈儿,惹得几个过路的行人叫骂起来:“天色昏沉,还在城中纵马,踢伤了人,告你入官,吃上三十大板……”
杨浩也不理会,心中天人挣扎,在自己的安危前程和他对赵匡胤这个某种意义上的对手的敬重爱护之间,苦苦地做着抉择。
“理智一些,就算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如果赵光义还未发动,我这些蛛丝马迹哪有可能做为证据向皇帝告发他的亲兄弟?恐怕……恐怕我连宫门都进不去,就要被宫门侍卫斫为烂泥……
不修私德,淫乱人妻;江州屠城,杀人无数;天下承平久矣,仍是僵硬不化,将从中御;北伐失败,丢下数十万大军任人宰割,自此放弃收复幽燕之志……他做皇帝,会比赵匡胤做的更好吗?我能改变西北,就不能改变中原么?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对手,我宁愿选择赵匡胤这样的一代雄主。可是……现在还来得及吗?”
杨浩仰首向天,天下只有一轮明月,皎如玉盘,清辉洒下,映在他的眸中。
杨浩深吸一口气,突然一提马缰,健马仰天长嘶一声,便放开四蹄向城中奔去……
第九卷 吴中白藕洛中栽 第035章 偷天
万岁殿,酒残菜冷,宫烛摇曳。
赵匡胤捂住小腹,气若游丝,愤怒的眼神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脸色呈现出奇异的淡金色。
赵光义面容扭曲着,尽管他想强自镇静下来,却始终难以掩饰地露出一副紧张与惊恐的神色,尽管他的大哥已经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他仍不敢靠近一步。
如果没有他的大哥,今日的赵光义,可能仍住在洛阳夹马营,在官府里谋一个小吏的职位,终老此生。他的一切都是大哥给的,就连他一身武功也是大哥传授的,赵匡胤的威严已经深深浸入他的骨髓,只要一口气还在,他对兄长的敬畏就始终挥之不去。
这正是他最为懊恼的事情,哪怕他觉得自己天纵英明,可是只要看到赵匡胤,他就会自觉地记起,在他上面,还有一个人,只要存在一日,就永远站在他头上的人。他只能用色厉内茬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和懊恼,乖戾地低吼道:“大哥,就算你没有杀我的意思,今日之事,兄弟我也绝不后悔。”
他攥紧双拳,愤怒地道:“我也想兄友弟恭,做一个好弟弟,可是我更想做一个好皇帝,万世传颂。这天下,是我和大哥一起打下来的,凭什么就要传给你的儿子,让你的子孙代代成为九五至尊,而我和我的子子孙孙就得向你的子孙俯首称臣?”
赵匡胤喃喃地道:“我们兄弟……一起打下来的江山……”
“不错!”
赵光义猛一挥手,激动的脸庞涨红:“大哥,你知道当初是谁伪造军情,说契丹出兵伐我周国边境,才使大哥你领兵出征的么?是我!是我赵光义!你知道当初是谁和赵普、高怀德、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暗中计议,在陈桥驿驻马不前、黄袍加身,拥立你做皇帝的么?还是我,是我赵光义!”
赵匡胤睁大了眼睛,仿佛从不认识似地看向自己的兄弟,哪怕亲耳听他说出来,他还是不敢相信当时年仅二十出头,一直在自己面前唯唯喏喏、唯命是从的二弟会有这样的心机手段。
赵光义的眼神有些疯狂起来,颤抖着嘴唇道:“是我,都是我干的。大哥你空有一身本事,立下赫赫战功,得到各路大将们的拥戴,可是若不是我,你能成为开国之君吗?世宗早逝,孤儿寡母把持朝政,符太后一介女流,皇帝是七岁的黄口小儿,能坐稳江山吗?你傻了?唾手可得的东西,你不去争,你不去争,早晚它要落入旁人手中。”
赵光义的胆子大了些,走近两步,低喝道:“石守信,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张令铎,节度使兼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职位均与你相当;高怀德,节度使兼殿前东西班都指挥使,还有赵彦徽。他们的兵权和职位都在你之上。此外还有张光翰、王审琦、韩重赟、李继勋、王彦升,哪一个不是手握重兵、心高气傲?
只有你,只有你的战功和在军中的威望才可以压制他们,可是如果你不做皇帝,还要阻碍他们的前程,你道他们就不会把你当成一块绊脚石一脚踢开么?乱世之中,一个英明之主都未必能守不住他的宝座,何况是一个七岁的娃娃?谁肯为他卖命,若不是我和诸位将军计议,扶保你登基坐殿,坐了江山,会有今日的赵官家吗?你早被人取而代之,变成了一堆枯骨!”
赵光义握紧拳头,一步步迫近,恶狠狠地道:“明明得利的人是你,可你偏要做出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怨恨旁人让你背了这么一口大大的黑锅。那是皇帝啊!那是九五至尊啊!为此,就算被天下人唾骂又算得了什么?
我,我才是大宋开国第一功臣,可是这个功劳我偏偏提不得。现在你知道了?如果没有我,就没有你赵官家,就没有一统中原的大宋!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凭什么要传给你的儿子?”
赵匡胤惨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直说,我便把这皇帝让给你做,那又如何?”
赵光义神色一窒,没有说话。
赵匡胤喘息着,眼中露出一丝讥诮的意味:“因为你知道你不成的,是不是?因为只有我才能压制那些手握重兵、舛傲不驯的骁将,而你不成。你处心积虑,始终为的是你自己,你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我这个大哥凭什么要感激你?”
他眼中泪光莹然,低声道:“二哥,皇帝的宝座真的这般重要?重要到可以抹煞一切亲情?你以毒酒杀死胞兄,夺了这个冰冷冷的帝王宝座,天下人会服你么?如此手段,如此卑鄙、如此毒辣的人,能成为一方人主吗?”
“为什么不能?”
赵光义冷笑,激动的浑身哆嗦:“我能把开封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能把大宋治理得如日中天。弑兄篡位又如何?嬴胡亥、杨广,弑兄弑父,固然是亡国昏君,可杨坚、李世民呢?杨坚可是夺了他八岁外孙的皇位;李世民更是心狠手辣,设计陷杀胞兄胞弟。
李建成五个儿子、李元吉五个儿子,大的才只十几岁,小的还在吃奶,全都被他杀光了,就连自己年轻貌美的弟媳齐王妃都被他占为己有,他甚至还篡改史书,把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说的奸诈无能、一无是处,那又怎样呢?他是一代明君、千古帝王。”
他慢慢走到赵匡胤面前,轻轻弯下腰来,颊肉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低低地道:“如果当初在陈桥驿,你坚持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忠臣,那么会怎么样?会有今日的你么?不会,你要么被符太后杀了,要么被走投无路的军中诸将杀了,哪里还有今日的大宋开国英主呢?
大哥,大奸大恶的人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而一个好人,却未必能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好人和做一个好皇帝,那是两回事。为什么你都快要死了,还是搞不明白?”
赵匡胤身子一震,突地鼓起余力,一把攥住了赵光义的袍裾,赵光义吓得一哆嗦,抽身就想跳开,可是突然觉得手脚发软,连跳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匡胤倒卧在地,脸庞就在他的脚下,只要一脚就可以踢开,可他哪有那个胆量,唬得只是颤声道:“放手,你……你……你放手。”
赵匡胤死死攥着他的袍襟,低声而有力地道:“善待……我的妻、儿!你……要……善待……我的妻儿。”
赵光义急于脱身,忙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