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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拔腿跑出了寝帐,忽然又绕了回来,向帐中一探头,笑吟吟地道:“竹韵,你早些歇了吧,本官忽然想起一桩大事,还得马上去办。那小牛肉闻着很香,先炖着吧,等我回来再品尝。”
“喔,是……”竹韵马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看着杨浩又火烧屁股般地跑出大帐,竹韵拈起汤匙,在碗中轻轻搅拌了几下,舀起一匙汤来。汤水清亮,牛肉鲜红,汤水中还飘着一片乳白色的野葱,轻轻把肉汤送进嘴里,顿时浓香满口,竹韵的一双眼睛便弯成了一双月牙儿:“其实……人家不只会杀人,调羹制膳也很有天赋呢,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能做得更好吃……”
她又舀了匙浓香扑鼻的牛肉汤送进嘴里,然后托起下巴,痴痴地想:“可是……他到底是答应了呢还是不答应?又或者……方才根本没有听进心里去?”
杨浩离开寝帐,快步走到中军大帐前面,忽地站住脚步,抬眼望了一下那低悬苍穹的一天繁晨,长长地吸了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怀大畅。
他是关心则乱啊,自从知道府州出了事,他的心中便一直纠缠于走与留之间的利弊得失上,所以始终委决不下,而今竹韵一语惊醒梦中人,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思考对府州之乱的应变措施时,从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错误的。
用兵者无情,伐谋者无心。这种关键时刻,他应该保持绝对的冷静,让自己站到一个更高的角度来俯视这场危机,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不是权衡走与留的利弊,而是应该考虑在先机已失的情况下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化解这种不利局面,扭转对他不利的局面,把主动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唯有掌握主动,不让赵光义算计到他每一步的行动,那么即便一时失利,他也能渐渐改变这种颓势,否则的话,每一步的反应都在对方掌握之中,他只会一步错、步步错,被赵光义牵着鼻子走。当初李光睿惊闻夏州有失匆匆撤兵,就在他的掌握之中,而李光睿逃至无定河时却突然设伏反击,杀了一个回马枪,就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一战若非他穷极智生,借河水逃出了生天,李光睿可不就反败为胜了么?
杨浩本来最擅长于逆境中寻找机会、制造机会,把握主动。不管是他当初率汉国五万民众以声东击西之法逃往府州,还是将计就计给李继迁来了个致命的反伏击,还是挑起吐蕃、回纥与夏州之战,牵制夏州发展芦州,又或者于唐国遇刺,或是在上京大牢中运筹帷幄反制萧后,莫不是身临绝境后又起死回生。
可这一回,他险些分寸大乱,原因无他,只因为他的家业越来越大,负担也越来越重,原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输个一干二净,重新做回一个白丁,所以他该拼命时敢拼命,该放弃时敢放弃,然而现在他雄踞西北,势力庞大,心中的牵绊多了,顾忌也就重了,远不如以前那般洒脱。
如今因为竹韵那番话,杨浩心中阴霾尽散,顿时敞亮了许多。
这一晚,刚刚睡下的各路将领们轮番被杨浩派人叫起,一个个传唤到中军大帐。杨浩掌起灯烛,与他们秉烛夜谈,逐个促膝谈心,分析当前局势,权衡走与留的利弊得失,研究种种应对方案,统一大家的思想,及至天光大亮,杨浩说的口干舌燥,却也对所有的重要将领们都沟通了一遍,而他灵机一现的想法在和大家的探讨辩论中也更形成熟完善。
太阳不声不响地从东喷薄而出,伏在几案上沉沉睡去的竹韵被一阵急促的击鼓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天光大亮,起身走到帐外一看,就见各路将领正顶盔挂甲急匆匆赶往中军大帐,竹韵心中纳罕不已:“到底出了什么事,太尉似乎一夜未睡,早膳也不用,便又召集众将领议事了?”
“哎呀!”
竹韵忽然想起那锅小牛肉,赶紧又回到帐内。她本以为杨浩说的回头再吃是一会儿就回来,本来在灶里又加了柴禾,希望把那牛肉炖得酥烂香浓,给太尉做夜宵吃,谁想加完了柴,等得无聊,竟然睡了过去。竹韵急急赶到灶旁,只见灶下火苗已灭,只有火星一闪一闪,似乎熄灭了也没多久。
掀起锅盖一看,本来清亮的肉汤已经变得混浊了,舀起一块牛肉尝了尝,炖得已经失去了香滑可口的感觉,口感有些发柴了,竹韵有些沮丧地看着那锅牛肉发起愁来。
就在这时,两个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到了耳中:
“这些鱼儿得炖来吃,那汤炖成浓稠的乳白色,喝下去最是补身。”
“奇哉怪也,把鱼炖了汤喝补身子,难道把鱼整条的吃下肚去反而不补身子了?馋人爱喝汤,懒人爱睡觉,竹韵姑娘有你那么馋么,要我说,还得是烤了吃,你瞧这鱼,个个都有巴掌大,刮了鳞使火一烤,色泽金黄,鲜香扑鼻,咱西北菜色,讲究的就是烧与烤。你祖上不是琅琊人么?又不是江南人氏,哪那么爱喝汤。”
“废话,我这不是替竹韵姑娘考虑么,那么俊俏的一个女子,你叫她把鱼烤得焦糊巴剌的,一条鱼啃完,那俊模样全毁了,脸蹭得就跟花脸猫儿似得,很好看么?”
“咦?老卡,我听着这话不对劲儿呀,你莫不是看上人家竹韵姑娘了吧?我说你一大早的拦河捕鱼呢,敢情是为了讨人家竹韵姑娘的欢心呀?”
“胡说八道!我老卡用得着讨好女人吗?我要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只要勾勾小指,她还不打扮打扮马上欢天喜地的上花轿?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说……我要真有那个意思,我这官职地位,还配得上她吧?听说她是大帅的飞羽秘谍,我老卡可是堂堂的肃州军左果毅都尉大人……”
两个人离得还远,可是他们嗓门本来就大,竹韵的耳力又特别的出色,这番话都被她听在耳中,竹韵嘴角一翘,便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啊!竹韵姑娘……”
卡波卡和支富宝走到竹韵帐前,就见人家大姑娘正俏生生地站在帐口,卡波卡那黑胖大脸居然难得地红了一下,竹韵清亮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卡波卡手上有一根红柳枝,枝上拴了三条巴掌大的白鱼,阳光下,那鳞片闪闪发光,鱼腮还在翕动着,十分鲜活。
卡波卡赶紧献宝似的举起那串鱼来,嘿嘿笑道:“竹韵姑娘,这是老卡一早从河里摸到的鱼儿,想着竹韵姑娘伤势未愈,送来给姑娘你换换口味,补补身子,这鱼鲜的很,炖汤最好。”
“竹韵姑娘别听他的,这鱼炙来吃最香,再配盅好酒……”
“你别说话,又不是你捉的。”卡波卡勃然大怒,狠狠瞪了自己的老友一眼。
竹韵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鱼儿,柔声说道:“卡将军有心了,竹韵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将军才好。”
卡波卡听到她细细柔柔的声音,激动的满脸红光,搓着手道:“不谢不谢,嘿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啊!”竹韵轻呼一声,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昨儿晚上炖了一锅小牛肉,一个人又吃不下,将军如此好意,我就把那肉汤回赠将军好了。”
“哎哟,不敢当,那可不敢当。”
卡波卡连声推辞着,竹韵不容分说已走进帐去,人家大姑娘的寝帐,卡波卡可不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只是抻着脖子在帐口看,片刻功夫,竹韵提了一口陶罐出来,未语先笑道:“卡将军,这是竹韵亲手炖的肉汤,还热着呢,将军拿回去尝个新鲜吧。”
“哎哟,这多不好意思。”卡波卡还在假意推脱,支富宝已一把接过了陶罐抱在胸前。
“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竹韵侧耳一听,说道:“听这号角声,莫不是有甚么重要军事?”
卡波卡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是叫起的号角声,还没吃早饭,不会这么早攻城的。”
竹韵嫣然一笑:“话可不是这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两位将军可是统领一方的大将军呢,万一有什么仓促的事儿,士卒们寻不见两位大人怎么办?竹韵可不敢耽搁了两位将军大人的公事,这就请回吧。”
“呃……好好好,那我就回去啦。”卡波卡依依不舍,却又不想被竹韵看轻了他,便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两人走出老远,竹韵耳梢动了动,就听卡波卡喜不自胜地道:“嘿!你说竹韵姑娘送我肉羹,是不是对我也有那么点意……嗨!你怎么喝上啦?”
“啧啧啧,火候太老啦,汤已经不鲜了,肉也发柴了,这怎么吃啊?”
“屁话!你还讲究上了?谁上赶着给你吃了,这是竹韵姑娘送我的肉羹,拿来拿来……”
两个人抢夺起来,竹韵远远看见,忍不住“吃”的一声笑,随即却又挂上一脸幽怨:“唉,怎么识货的却是这么个黑炭头呢?难道在太尉大人眼中,本姑娘不算女人么?”
怏怏地回到帐中,提起那串鱼儿来,竹韵眨眨眼,忽然犯起愁来:“这鱼,是炖了给他吃呢,还是烤来吃好?”
※ ※ ※
中军大帐内,杨浩神情肃穆,腰杆儿笔直,经过一段相当详尽的分析演说之后,杨浩沉声道:“诸位将军,此时回师,远水难救近渴,而且一路疾驰,兵困马乏,难以投入战斗。况且,我们刚刚收复的凉州、肃州,也必被归义军和甘州回纥趁机占据,以致前功尽弃。此外,归义军和甘州回纥也不会坐失良机,如被他们一路追杀、拦截,损失之重可想而知。
故而,本帅决定,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东线防务,交由杨继业和种放就近指挥、便宜行事,我西征大军坚持原定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夺取瓜沙,回头再收拾甘州,以确保西线无后顾之忧。本来,本帅想等沙州起事,瓜州军心大乱之际才强攻瓜州,以尽量避免伤亡,然而府州之变,促使本帅不得不提前动手,不然消息一旦传到归义军耳中,曹延恭心有所恃,更不会降了。
今日,我军便开始加强攻势,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拿下瓜州,沙州那边如不能和平到手,那也要以武力强行夺下,此番誓师出征,不管发生任何变故,河西走廊必须打通!任何人、任何事,不能左右我们的行动,不能动摇我们的决心!”
“木恩!李华庭!”
“末将在!”
两员大将抱拳出列,杨浩一抽令箭,厉声喝道:“本帅命你两军立即攻打南城,断敌水道。”
“遵命!”二人接过令箭抱拳而出。
“刘识、邓弘!”
“末将在!”
“本帅命你二人分别攻打北城,北城地势较高,如不可攻破,也要尽量吸引城中守军,为木恩、李华庭制造战机!”
“遵命!”
“艾义海,本帅命你部继续佯攻西城,阻敌退路,机动轻骑不得妄动,随时等候沙州消息,以作赴援!”
“末将遵命!”艾义海接了令箭也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其余诸将悉从本帅调遣,随本帅攻打东城,各营轮番上阵,以车轮战法,不予城中守敌片刻喘息之机!”
众将轰然应喏,潮水般退出帐去,各自翻身上马,带了亲兵侍卫驰回本阵,片刻功夫,急促的号角声便纷纷响起。
杨浩又拈起四封信来,这是他一夜不眠匆匆写就的,扬声唤道:“暗夜!”
帐外应声便闪进一人。暗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是从古大吉和古竹韵父女按照杀手标准亲自栽培出来的飞羽秘谍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群性情沉稳、机智聪敏、武艺出色的人,直接听命于杨浩,平常配合马燚的人担负警戒侍卫,紧急关头则直接依杨浩的指令行事。
杨浩沉声道:“这四封秘信,务必直接交到夏州种放、麟州杨继业、蜀中童羽和上京萧后手中,切切!”
“遵命!”那暗羽侍卫也不多话,接过秘信揣在怀中返身便走。
杨浩望着寂寂无人的大帐,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萧绰是个雄才大略的女中英主,抛却两人的儿女私情不谈,她也不会坐视赵光义占据西北,赵光义既然对府州动了手,萧绰那边必有动作,这一点勿庸置疑,不过于公于私,他这封信还是该送的。种放和杨继业那边交待的就比较简单了,杨浩已做出了授权,允许他们两人视情况便宜从事。
在杨浩的考虑中,府谷折家满门落入赤忠之手,府州已是群龙无首,折家军成了一盘散沙,在蓄势已久早有准备的赵官家面前,恐怕是守不住了。而府州一丢,麟州险要尽失,朝廷兵马可以循故长城古道,浩浩荡荡直接杀往麟州。
东线兵力有限,又失去了折家军这个强援,杨继业孤木难支,如果死守城池,与朝廷兵马打消耗战,后果极是堪虑,所以他做了最坏的设想:如果府州已失,可以果断放弃麟州,以银州和芦州为据点,收缩兵力退守横山。这样,一则可以拉长宋军战线,增加他们的后勤负担,二则以横山居高临下的险要地势,可以起到一夫当关的作用。
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