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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目光微微一凝,问道:“详细说来。”
“是,自于阗国使节遇刺之后,州衙封锁了事发之地‘胡杨馆’,一直在寻踪觅踪,缉索凶手,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有胡杨馆中几个胡商酒后言语,谈及所掳于阗使者随身财物,因分脏不均大打出手,胡杨客栈掌柜的一旁听到,急急赴衙举报,下官遇讯现已将几人缉拿归案,并从他们住处搜出于阗国使节随身之物。
几个胡商人脏并获,已然招认,是他们听闻于阗国使节向我沙州乞援,就住在他们隔壁,料想国使求援,必携重宝,因而起了歹意,夜入于阗使节住处,杀人掳财。现有人证胡杨馆掌柜和小二,以及自几个凶手房中搜出来的紫玉如意、七宝杨枝等宝物数件。”
杨浩听罢目注沙州刺使张雨道:“张大人,本帅出征在即,三军将行,不能回去了。司理参军查证清楚之后,由司法参军依法断案,整个过程,还要张大人全程督理,因此案事涉于阗使节,总要审个清楚明白,方好对于阗有个交待,不可不慎。”
杨浩入主沙州以后,已改变了沙州沿袭唐律的司法体系,在宋律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些自己的想法进行改进,司理参军审理案件、司法参军判案断刑,再加上鞫司和谳司两个内部稽核复审系统,尽量利用原来的官署设置,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古典式的审权、判权和检察权的分离,三者和巡检司的缉捕权一起构成了州衙司法系统。
张雨闻言连忙应道:“下官遵命,对此案一定慎之又慎。”
杨浩淡淡一笑,向沙州方向轻轻扫了一眼,心中暗道:“塔利卜,你终于让步了么?”
※ ※ ※
夜黑风高,草原上隐隐传来狼嗥,一切显得十分静谧。
而在通往甘州的东西两条要道上,两路大军正在夜色中急急行军。
为了不致让甘州回纥得到警讯之后逃之夭夭,一东一西两支队伍自肃州和凉州同时袭向甘州,昼伏夜行,偃旗息鼓,轻装疾进,另有几支轻骑已然先行几步,堵在了甘州逃往北方大沙漠和南方叠嶂重峦的险要路径,对其形成了合围态势。
离城还有五十里,军令秘密下达,三军悄然止步,开始安营扎寨,他们要以最好的状态、最饱满旺盛的斗志出现在敌人面前。当黎明到来的时候,甘州回纥会突然发现,他们已四面烽火,八面来敌。
杨浩的军队向四下散开,把周围一切沙丘、山窟、河谷、草原细细梳理了一遍,开始安营扎寨,游骑暗哨秘密派布,探马斥候已直抵甘州城下。
中军大帐迅速扎好,营外战堑壕沟也同时挖好了,鹿角、陷阱、拒马枪等密密排布,顷刻间在甘州外围外形成了一座城外之城。虽然夜深,杨浩的中军大帐却是一片忙碌,各营的安置进度,与唐焰焰自东而来的东面军团的联系情报、各营将领的请示、建立等密集往来,均需杨浩定夺吩咐。
当这一切消停下来,营中兵马匆匆往来的身影也渐渐稀落,杨浩才和衣躺到了行军榻上。夜深了,在侍卫们的拱卫下,他的中军大帐周围最是寂静,可是他躺在榻上,却没有一点倦意。忙碌了半天,人歇下了,可脑海里还是像走马灯一般,许多想法虑纷至沓来。
这次西征,到目前为止,一统河西的整个进程是非常顺利的,他所遭受的困难和阻力远远小于他的前任李光睿。尤其是他善用所降服势力的力量,使他们迅速为自己所用。在这个过程中,他通过战争手段促使刚刚归顺的力量迅速转化成为服从于自己的武力,也保证了他的力量没有因为连续的战争而遭削弱,相反,却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是壮大。
单纯依靠本族核心力量对杨浩来说是不切实际的,对宋国这样基本一统的国家来说同样不切实际。目前的宋国,同样需要大量的时间来消化融合本族不同势力,把他们彻底融合,这个帝国最快也得需要几十乃至上百年的时间。
然而,你无法保证你的帝国一直明君辈出,也无法保证你的帝国始终处于上升期和旺盛的扩张力,因此真的经过百十年的发展,帝国内部在人力充足和内部一统两方面达到条件后,反而极少会有多大的建树,武力的强大、政治的清明、旺盛的野心,通常都集中在开国之初,当帝国秩序稳定下来,一个庞大的统治机器已经完善,文臣武将可以通过循规蹈矩的正常模式来录用、晋升,百姓们已经完全稳定下来的时候,朝野各方就会形成一种合力,制约对外扩张造成的必然动荡,兴兵会被视为穷兵黩武,无论是皇帝、官吏、士绅、百姓,都已丧失了这种对外扩张的动力。
所以崛起之初,是最好的扩张时机。而要迅速扩张,那么征服一个地方,再用这个地方的军民继续出征,这种次第扩张的方式就成了最好的模式,它能避免本族人力物力不能源源供应的缺陷,可以用极快的速度扩张开去,汉、唐、阿拉伯、蒙古帝国,都是这种扩张战法的佼佼者,也从中获取了极大成功。
当然,这种打法如同玩火,必须控制住火候。有两个问题必须予以注意,一是你的核心力量必须保证对受控势力的足够的约束力,否则也许就会遭受为你所驱的力量反噬之险。第二就是不能无限扩张,哪怕是一家公司,快速且无限的扩张,其弊端都远远大于它的收益,更何况是一个政权呢。
你的配套管理体系、对被征服区的统治与消化,疆域迅速扩大而造成的通讯障碍,这些问题中任何一个出些岔子都能促使你刚刚构建起来的统治集团陷于崩溃。这些原因,正是杨浩目前把自己的势力控制范围锁定在玉门关以内,同时竭力保持自己的直属部队不会被摊薄、削弱的原因。
这些杨浩做的很好,所以他暂时还不必担心这方面会出现问题,他现在真正担心的是东线。以横山为主要防线,可以集中有限的兵力,依托险要的地势,构建一个最完美的防御体,又有杨继业这个善守的战术家,种放这样一个战略家,其实哪怕他本人现在就在横山,也未必就能比这两个人做的更好了。
可是……对手是宋国这个庞然大物啊,这是他所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强敌,领兵将领又是潘美这个最擅长进攻的宋国名将,东线到底会不会出问题?杨浩对此惴惴不安,自然在情理之中。
更加令他难以决断的是,他要以什么身份面对宋国?他很佩服折子渝的果决和勇气,如果折子渝不是当机立断,果断放弃了府州,随同杨继业撤往横山,那么折家军就会全部葬送在府州。如果折子渝不是顶住了莫大的内部利益集团的压力,和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无法承受之重的诋毁和侮辱,‘一意孤行’地决定放弃折家军的称号,将折家军并入了夏州军,易帜换旗的话,那么折家将面对打起受折家乞援而来的旗号,挟折家少主为幌子的朝廷大军,必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战场上,一个先机就有可能决定全军的胜败,陷于尴尬境地,进退两难犹豫不决的折家军将落得一个什么下场那就可想而知了。
易地而处,如果自己是折子渝的话,杨浩不敢确定他有没有这个气魄胆略,做出折子渝做出的决定,他的性格其实一直都有些优柔寡断,即便现在拥兵十余万,成为一方霸主,其实这个性格上的弱点也没有完全改变,如果折子渝不是有一个先天缺陷:她是个女儿家,杨浩相信,她会比自己更加成功。
杨浩能够想象得到,一个本不该承受这么多责任的女孩儿,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公主,一个做为女孩儿家本来最重视的就是清白名声的人,承受这么多的压力和责任,承受这么多谣言诽谤和侮辱,她心中的压力该有多么沉重。她放弃了府州,交出了折家军,对她而言,并不是卸下重担,而是背上了更多的负担、还有屈辱。
她再坚强,又能支撑多久?
子渝……
杨浩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去,用他坚强的臂膀做那棵为她遮风蔽雨的大树,可是这个时候对子渝表现出更多的热忱,夏州军会怎么想?折家军会怎么想?朝廷又会怎么说?他能不能不在乎这些声音?子渝能不能不在乎这些声音?即便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仍然无法马上飞奔而去,他只能耐着性子,先来解决甘州的事情。
同时因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最大最大的问题,他毫无思想准备的问题,子渝已经反了,他怎么办?反还是不反,不反如何自处?如何御敌?反了话,以什么名义?什么身份?目前他所控制的各种势力,能否在他丧失河西陇右大元帅这个合法身份,且与中原最强大的帝国成为对立之敌的时候仍然忠于他?
这个火候比他吞噬河西各方势力,再引为己用,滚雪团般进行扩张涉及的层面和需要考虑的因素还要复杂百倍,做的力度不够,那么在名份大义上,他就屈居下风,这场仗,就不能打得理直气壮。如果火候过了,他将取代辽国,成为宋国首欲对付的第一大敌,他能不能应付源源不绝的大宋军队?倾国之力,他能应付得了吗?
尽管他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做着种种准备,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不到最后关头,他不能动用,他可以看不起赵光义,但他不能无视宋国的强大实力,无视宋国的战将如云。
杨浩越想越是头痛,他终于从沙州回师了,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轻松,他现在将要面对的,反而是更多棘手的问题。
辽国会干预吧?就像他不会坐视于阗被灭一样,一个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同样不会容许河西沦落宋人之手,萧绰可不是一个仅仅金玉其外的美人儿,不过……她会如何进行干呢?蜀地那边,如果小六和铁头成功夺取了领导权,现在也应该有所行动了吧?他们能不能成功地从赵得柱手中夺取领导权?
冬儿……上一次送来的情报中,说她已经几次出现阵痛,现在应该已经生了吧?母子平安么,是男还是女?
国事,家事,天下事,一桩桩、一件件,杨浩就像锅里的烙饼,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而他这一夜唯一没有去想的,就是他眼皮底下的甘州。
对囊中之物,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 ※ ※
这一夜,对甘州回纥可汗夜落纥来说,同样是一个不眠之夜。
探马斥候如流星赶月一般,把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消息送到了他的王宫。宫殿上,灯火通明,所有的重要人物济济一堂,人人皆现惊惶之色。
“怎么会……怎么会……麟府两州受到攻击的消息绝不会假,杨浩怎么可能还安之若素,取我甘州?”阿古丽王妃方寸大乱,喃喃自语,花容一片惨淡。这本是在大汗面前贬低她的最好机会,可是阿里王子已经顾不上嘲弄她了,他急不可耐地道:“父汗,杨浩回师,凉州那一路军马也杀了回来,杨浩如此阵仗,是必欲取我甘州才甘心呐,依我看,他是宁可放弃麟府,一统河西之地,事不宜迟,趁他兵马刚刚赶到立足未稳,我们马上突围,不惜一切代价,或有一线生机。”
“走?往哪儿走?”
夜落纥两眼无神,茫然抬起头来:“杨浩不惜调动两路大军取我甘州,分明志在必得。他离城五十里就开始扎下营盘,分明就是担心大军直趋城下,会被我游卒探马发现后,本可汗会立即突围,让他来不及安营扎寨,设置防御,如今我们趁夜突围,还来得及吗?哪个方向敌军势力薄弱,浓浓夜色之中,我们查得清吗?”
阿里王子急道:“父汗,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吗?”
他急急地道:“父汗错信了七王妃的话,没有趁杨浩撤兵之机远遁大漠,反而将我各部资源全部调集到了甘州,杨浩既然摆出这个势头,这一回就绝不会轻易撤兵,就算杨浩对城中不发一矢,城中存粮终有耗尽自取败亡之时,更何况他大军云集,岂有不攻城的道理?
如果拖下去,我们在城中是坐以待毙,我们在草原大漠上的部落既失精锐武力,又失去了牛羊粮米,也必被强族吞并,我甘州回纥一脉就要全军覆没了,父汗,杀出一条血路,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是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了!父汗是大漠之鹰,是草原之虎,是河西诸部闻风丧胆的英雄,难道鹰翅已老,虎爪已钝,连一拼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夜落纥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阿古丽王妃听到阿里王子提到可汗错信自己的话,脸色攸然变得惨白,她忽然向前走了几步,在夜落纥的王座前单膝跪下,按住腰间宝刀,沉声说道:“大汗,阿里王子说的对,我们不得不走了。拼,还有一线生机,不拼,就是坐以待毙。”
阿里王子头一回见到阿古丽王妃与他意见一致,倒是不由一怔。
阿古丽王妃道:“大汗,阿古丽愿率我部族人和武士为先驱,哪怕全军尽没,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掩护大汗突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