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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王子头一回见到阿古丽王妃与他意见一致,倒是不由一怔。
阿古丽王妃道:“大汗,阿古丽愿率我部族人和武士为先驱,哪怕全军尽没,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掩护大汗突围。大汗,请与阿里王子为阵,由阿古丽冲南城,大汗……”
阿里王子听到这儿,急忙打断她的话道:“冲南城?冲南城怎么成?我们往哪儿去?大汗,咱们应该冲向北城,突破敌围,冲向巴丹吉林大沙漠,那里地域广袤,且有我们的许多部落,杨浩绝对难以利用他的优势兵力聚歼我们。”
“阿里王子,前番的确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愿一力承担。”
阿古丽王子脸色惨淡,苍白如纸,神情却是十分的决绝,而语气也出奇的平静:“可是,北向巴丹吉林,以前也许可行,现在却不可行了。因为……我们族人的粮草,已经尽可能的集结于甘州城中,轻骑突围,绝对无法把这么多粮草带上,这么多人马,要吃要喝,一旦到了大漠,我们的部落支撑不起的,这个冬天,我们的族人将大半冻饿而死在大漠戈壁上……”
大漠上的部落多是阿里王子的部属,听阿古丽王妃一说,阿里王子面色渐转扭曲,狰狞地道:“那么,往南突围,又能往哪儿去?”
阿古丽沉静地道:“杨浩自西而来,凉州军自东而来,他们刚刚扎营,兵力应该还没有来得及排布开,其主力必然在东西两线,北面是死路,去不得,那就只有往南走了。往南走,是祁连山脉,翻过祁连山,就是我……”
阿里王子怪叫道:“你疯了?翻过祁连山?我们这么多人,如果翻过祁连山,要死多少人?还能留下什么?就连马,恐怕也剩不下几匹,草原上的汉子,一旦失去了战马,我们也就等于失去了全部家当,翻过祁连山又能做什么?”
阿古丽等他咆哮完了,才继续道:“大汗是回纥九大王姓,身份尊贵。翻过祁连山,就是陇右之地,陇右如今在吐蕃人手中,不过青海湖以西地区,散居着大量的我回纥族人,他们其实如果合力的话,并不弱于吐蕃人,可惜……他们一个尊贵的王者,百十帐、千百帐为一部,如同一盘散沙,屡受吐蕃人欺榨,如果大汗到了陇右,凭着尊贵的王姓血脉,就能一统回纥诸部。到那时,有祁连山阻挡着夏州军的铁骑,东有吐蕃人牵制宋人的武力,大汗就可以在青海湖以西积极蓄实力,东山再起。”
“疯狂,真是疯狂,父汗,就算到了大漠十分的清苦,可是我们还有复起的机会,抛弃一切翻越祁连山,我们就要彻底没落了啊,抛弃了这里的族人,陇右的同族会信任依赖于父汗吗?父汗,这个女人自作聪明,您万万不可……”
阿古丽大声道:“大汗,这是唯一的机会了。阿古丽会携我族,不惜全部代价,护卫大汗出去,当此时刻,不能再犹豫了。大汗……”
夜落纥愤然道:“前番,我错信了你,这一次,你还要我相信你么?”
这话,正是他上次对阿里王子说话的,而这一次,却是一字不差地送给了阿古丽,阿里王子心中一阵快意,阿古丽王妃却是脸色雪白,眸中露出凄然的神色,她缓缓拔出雪亮的弯刀,绝望地道:“一切,都是阿古丽的错,甘州落得今日局面,阿古丽百死莫赎,大汗,请你杀了我,以谢族人吧!”
阿古丽的族群,在甘州本部中占有相当大的力量,而且估固浑部、动罗葛部与阿古丽的部落也是向来同进同退,这种时刻实不宜寒了她的心。夜落纥一见她惨淡的颜色,急忙语气一转,痛声道:“阿古丽,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我其实……是在自责啊。唉,不管你们如何建议,最终决定的毕竟是我这个可汗,你一个女人,既然做了我的王妃,本该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受到我的恩宠和保护的。可是……你却要为我殚精竭虑,为我冲锋陷阵,而我……我没有尽到一个大汗的责任,更没有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啊。”
阿古丽热泪夺眶而出,伏地流泪道:“大汗!”
夜落纥起身走下王座,双手将她轻轻扶起,深情地道:“这些年来,住在这甘州城,锦衣玉食、丝竹雅乐、醇酒美人、风霜不侵,我这双手上,当初被刀剑磨励出来的硬茧已经消失了,能挟得住性子最烈的野马的一双腿,也已生满了赘肉,我的心,我的雄心壮志,已经消磨……”
他扶着阿古丽的手臂,缓缓看向殿中各个部落的酋领头人,眉宇间重新焕发出了豪迈之气:“今天,我夜落纥,要重新做回你们信赖和拥戴的回纥大汗,我要保卫我的族人,重振我甘州回纥的威名。杨浩小儿,何足惧哉,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他自阿古丽手中拿过那柄锋利无匹的弯刀,高高举在手中,振声说道:“各部立刻回去准备,不分男女老幼,但能控弦骑马者,尽皆披挂起来,听候我的调遣,当黎明第一线曙光出现在天涯的时候,我将率领你们,杀出一片新天地来!”
第十四卷 西夏王 第002章 王妃末路
拂晓突围,这是夜落纥大汗定下的时间。
如果连夜突击,杨浩那边固然刚刚扎下营盘,但是甘州城里调兵遣将,舍弃老弱,收集细软,等等等等……也不是一时半晌可以完成的事,而杨浩的军营刚刚扎下时警惕性必然最高,五十里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又显得十分尴尬,快马冲锋的话,路途太远,轻骑缓进的话,敌人又可以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既然这样,不如天明一战。
待得天明,天光破晓的时分,只要杨浩军的士兵夜间歇下了,这时就是精神最困顿,行动最迟缓的时候,而做为攻击的一方,旗鼓信号、将令传达的运用方面本就逊于杨浩一方的甘州军队,也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更易于调遣。
那么逃逸的方向呢,选择哪里?
天色微明,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甘州南城大开,阿古丽王妃率其亲族为先锋,估固浑部、动罗葛部为两翼,如同一柄三尖两刃刀,迅速刺向驻扎在西南方向的夏州军军营。
阿古丽王妃认为甘州落得如此困境与她有莫大的干系,所以一力承担了这个突击任务,率领她的部族勇士誓要为全军杀出一条生路来。与之交厚的估固浑部、动罗葛部,也知道这是甘州回纥生死存亡的时刻,全族精锐青壮全部出动,估固浑部族长苏尔曼有两个儿子在以前突围时都惨死在夏州军的陌刀阵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刻更是杀气冲宵。
怀必死之心的哀兵,可以暴发出的战斗力较之平常时候一倍不止,何况南面是连绵高耸的祁连山脉,所以杨浩军的主力并不在此处。当甘州军队源源不绝杀向南面大营的时候,借着清明的晨曦,他们很快发现,飘扬的旗帜、林立的矛戟、长嘶的骏马、层层的盾牌,在他们前方构筑成了一座铜墙铁壁。
防守南线的的确不是杨浩的主力,却是杨浩的精锐。飞熊战旗高高飘扬着,这一路人马正是杨浩麾下大将李华庭的阵营。甘州回纥已被逼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眼见夏州军阵营似乎不可撼动,阿古丽王妃还是一马当先,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就算今日在这里洒尽她的血,就算被夏州军的战马把她踩成烂泥,她也一定要趟开一条血路!尽管她是一个女人,但是她的血脉里,流动着和男人一样的刚烈之气。
呐喊厮杀声充盈双耳,杨浩虽想阵兵于坚城之下,采取强势攻城的手段,不过也考虑到了敌人狗急跳墙的可能,四面八方处处军营,尽皆挖战壕、设拒马,严阵以待,这时终于用上了。
战壕被死尸和战马填平了,拒马的长枪被野蛮的冲撞折断了,陷入绝地的回纥人发挥出了令任何敌人望之胆寒的勇气,用他们的血肉撕开了一道口子,第一道防线失陷。
“继续冲!用最快的速度,撕裂敌人的阵营,掩护我们的族人杀出去!”
阿古丽浑身浴血,就像一朵被鲜血染红的玫瑰花,眼见夏州军营被冲开防线,她精神大振,举起已经有些卷刃的弯刀大呼道。
箭雨横空,厉啸不绝,在她的鼓舞之下,回纥勇士以必死之心拼命地向前冲去,那种一往无前的劲头,恰与当初杨继业率八千死士趁大雾袭击宋营一般无二,是的,此刻他们就是死士,肩负着全族存亡的死士。
阿古丽弯刀过处,波分浪裂,人仰马翻,她的贴身侍卫不顾一切地往她前面抢,攻如凿穿而战,竭力撕开涌上来的夏州军兵,凶猛地突破,一往无前。
“杀!”
夏州军也杀红了眼,四柄长矛闪电般刺向阿古丽的颈、胸、腹和她胯下的战马,阿古丽王妃提缰磕马,纵马疾进,手中刀“当”的一声砸开劈面刺来的一杆长矛,随即挥若匹练,向当面之敌的颈部猛劈下去,对挑向她颈部和小腹的两杆长矛不管不顾。
她的侍卫及时赶到,一个磕开长矛,另一个来不及招架,竟然大吼一声,整个人和身扑了上去,他手中的刀贯穿了那个夏州兵的身体,直没至柄,两个人一起栽下马去,随即几柄雪亮的钢刀劈下,这个人就被乱刃分尸了。
阿古丽王妃提缰跃马的姿势,避开了刺向马身的一矛,可那使矛的夏州兵反应极快,一矛刺空,立即抽矛再刺,手中的长矛犹如毒龙般一吞一吐,“噗”地一声刺穿了阿古丽王妃的大腿。
血洞殷然,鲜血四溅,阿古丽王妃闷吼一声,刚刚把身前那名夏州兵分成两段的弯刀划着一个弧形再度扬起,那个士兵还没来得及拔出长矛,头颅和身体就分了家。
“当当当当……”
鸣金声响起,阵形已乱的夏州军迅速后撤,或避向两翼,前方乱兵一空,迎接他们的又是一个枪戟森利,严阵以待的阵势。
阿古丽王妃一把拔下刺入大腿的长矛,一手钝刀,一手长矛,鲜血在指缝间流淌着,一刻不停地向前冲去。她必须抓紧时间,当杨浩理解了他们的作战意图,派出大军前来围堵的时候,即便他们能够冲出去,成功地逃上祁连山,所付出的损失也将成倍地增加。
第二道防线,在付出无数的伤亡后再度告破,回纥兵士气大振,他们连一口气儿都来不及喘,马上就迎向了第三道防线。
近了,更近了,清晨第一线曙光跃然而出,前方林立的长矛阵上耀出了道道锋寒。阿古丽双目尽赤,双脚微微用力,臀部离开了马背,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刹那之间,她已看清了眼前的形势,眼前这第二层密集的枪阵,她是冲不过去了,但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她的马至少可以折断六柄长矛,当她的马和她的身子被长矛一齐贯穿的时候,她手中的刀和矛至少还能杀死三个人,她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敌阵中撕开一道口子,只要再有两名侍卫迅速跟上扩大战果,这第二道防线就能撞开,再度展开一场有你无我的肉搏。
而她的身后正有几名侍卫紧紧相随,不离不弃。阿古丽王妃深吸一口气,一声呐喊刚欲出口,斜刺里忽然抢出一匹战马,马上的骑士一弯腰便抄住了她的马缰,使劲向后一勒。
阿古丽王妃的胯下马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若不是她马术精湛,双腿夹得甚紧,这一下就要跌下马去。
阿古丽王妃侧首一看,只见那人须发皆白,正是估固浑部头领苏尔曼,阿古丽嗔目大喝:“苏尔曼,你胆怯了么?”
苏尔曼脸色灰败,沉声道:“王妃,你看!”
阿古丽扭头一看,远远的自东面正有一线尘烟滚滚而来,烟尘之下,马头攒动。旌旗如云,来得好快。
阿古丽不由变色道:“他们的援军来了,延误不得,抢在敌军合围之前,冲出去!”
苏尔曼悲哀地道:“王妃,老苏尔曼是要你看后面。”
阿古丽王妃扭身回顾,脸色刹那间也变了,变得比苏尔曼还难看:大汗的人马不在后面,被冲开的夏州军已自后面合拢,夏州军的飞熊旗飘扬着,他们三个部落的突击勇士们,就像汪洋中的一只小船……
※ ※ ※
“父汗,宋营出兵援助南线了。”
阿里王子兴冲冲地回头禀报道。
夜落纥迫不及待地问道:“哪一面出动了援军?”
“东面,是东面。”
夜落纥目光一厉,沉声道:“那么,我们向东去!”
“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声起,甘州城东门大开,回纥军向潮水一般倾泻而出,朝着东面铺天盖地的卷去。
夜落纥从一个草原大漠的可汗,到成为一个皇帝般的人物,二十年来,锦幄玉帐,醇酒美人,已消磨了他的壮志。但是他毕竟是从腥风血雨中拼熬出来的人物,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胸中那腔傲气和浸淫入骨的凶狠便又焕发出来,再度成为一个枭雄。
他不能接受南越祁连山的建议,如果翻越祁连山,当他到达陇右的时候,他就一无所有了,率领着一群叫化子似的族人,他得卑躬屈膝地向陇右吐蕃人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