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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书里的内容很简单,是说查抄出商家商船的事,其中擅造的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就超过了十几艘,这些船只既已查抄,可问题在于,是该销毁还是充为水师之用。
只是真正吸引嘉靖注意的是,奏书中的一番话。
“学生奉钦命巡查倭寇事,虽不敢懈怠,却屡屡徒劳无功,学生思虑再三,痛定思痛,有一言进献:倭寇肆虐神州,侵扰江浙、福建等地,又有乱民见利忘国,与倭人串通一气,使倭人气焰更盛。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倭人对我大明了若指掌,而大明对倭寇却是一无所知,因此学生以为,正因如此,才使我大明处处受制倭寇,对倭人畏之如虎。”
“因此学生建言,恳请督造或征用大船,委任密使携带丝绸、瓷器若干,使其出游列国,观察各国风土人情,如此,才能知己知彼,使这倭寇无所遁形。微臣举荐一人,姓邓名健,钱塘人士,为人忠厚,素有胆略,陛下可遣其人为密使,周游各国,搜集各国舆情,将来迟早能为陛下所用。”
嘉靖是何等人?他看奏书,从不会从字面的意思去解读,就如这徐谦,口口声声说派遣密使周游各国是为了知己知彼,效仿汉时的张骞行径,可是若认真去看,堂堂密使竟还要携带丝绸、瓷器若干,当然,若是要解释,其实也解释得通,无非就是说使者带着财货去结交各国三教九流罢了,可是往深里想,你去给别人送礼,别人要不要回礼?这一来一去,岂不就是生意?
嘉靖冷笑一声:“徐谦这个家伙,说好听点叫善于变通,说难听一些,却是歪门邪道。”
黄锦听不出所以然来,不敢放肆发言,只得乖乖地听嘉靖说下去。
嘉靖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他的心意,朕却是明白,他不过是想用折中的手段来趁
机效仿商家进行海上贸易而已。”
黄锦忍不住道:“这么做,只怕朝中的官员必定要上书反对。”
嘉靖摇摇头,语气平淡地道:“暂时不会,眼下是他们理亏,所以不会有人反对,况且这毕竟是小事,只是说巡游各国,又不是效仿文皇帝那样的阵仗。可问题在于,这么做,真有益处吗?徐谦在奏书里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的意图却是告诉朕,下海能给宫里带来大量的银子,能充实内库。”
嘉靖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案牍道:“朕从来不知道,现在却明白,所谓军哥大事,无非就是银子而已,养兵要银子,平叛要银子,修筑河堤要银子,便是各部各院也需银子才能运转,多一些银子自然没有坏处,可问题就在于,徐谦真能挣来银子吗?”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罢罢,便让他试试看吧,这个邓健是谁?厂卫探查过他的来历吗?”
黄锦躬身道:“奴婢略知此人,此人和徐谦一向搅在一起,关系匪浅,不过他又是王公公的人,至今还在王公公府上担任护卫一职,王公公有许多事和徐谦联络,都是经过他去办。”
嘉靖吁了口气,道:“那朕也能放心一些,就交给这个邓健吧,敕命邓健为密使,代朕巡游各国,巡查各邦风土人情。至于徐谦……这一次也是立了大功劳,可是朕不能赏他,他毕竟年纪尚幼,少年得志未必是什么好事。”
黄锦忍不住道:“陛下,徐昌在锦衣卫中似乎做得颇为尽心。”
“是吗?”嘉靖微笑,道:“有功要赏,知会锦衣卫一声,要多多给予照顾,给个肥差罢。”
话音落下,嘉靖显得有几分疲惫,不过他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突然临时起意,道:“你再拟一道中旨,就说淳安那边但凡证据确凿者,命徐谦立即严惩不贷。”
黄锦忍不住道:“陛下不是已经命内阁拟旨,让有司处置这些残暴官吏吗?”
嘉靖冷冷道:“不是有人说朕的中旨不算数吗?内阁那边拟他们的拟票,你拟你的中旨,朕倒要看看,是他的批红拟票算数,还是朕的中旨算数。”
黄锦心中一寒,顿时明白了嘉靖的意思,天子这是要乘胜追击,给内阁一点颜sè看看。
“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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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县。
堂堂钦差,官名竟高达十一字之多,既有浙江,又有巡查,还有倭寇的大使,现如今却每rì都在读书。
不读书是不成的,读书是徐谦的敲门砖,他圣眷再高,没有功名那也是白扯,钦差毕竟只是暂时的官儿,要做真正的老爷,却还少不了发奋图强。
这几rì,徐谦将四书都温习了一遍,淳安多山,便偶尔带着邓健到附近的山中去踏青。当然,几十个护卫是必不可少的,徐谦又不是傻子,所谓站得越高,得罪的人就越多,自然是小命要紧。
这一rì清早,徐谦早就带着邓健到附近山麓去游玩,出了县城便是一处渡口,二人登上小舟,小舟顺江而下,身边的一座座郁郁葱葱的山峦入目。
坐在小舟上,徐谦朝邓健微笑,这种微笑再熟悉不过,一般情况下,只有这家伙坑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邓健顿感压力甚大,硬着头皮道:“你不去看起伏山峦,却是看着我做什么?”
徐谦叹息道:“你看这山这水,游走其间,你会不会有感触?”
邓健舔舔嘴道:“其他感触没有,只是这里的鱼很是肥美,若是能捉上几尾前去烹饪一下,定是神仙般的享受。”
徐谦向邓健翘起拇指道:“邓兄弟好志气。”
邓健叹口气,道:“你莫要讽刺我,你们读书人就爱看风景,可我是粗人,自然是果腹要紧。”
徐谦凝望远处的一座山出神,问船家道:“那是什么山?”
船家撑杆,笑道:“公子,这是龙山,传说曾有飞龙盘踞,因而得名,山上还有寺庙,香火很是鼎盛,公子要去看看吗?”
这时代的船夫、脚夫,大多都兼着导游的职责,巴不得游客多耽误些功夫,能多得些赏钱。
徐谦微微一笑,道:“这就不必了,有些东西远观便足以,若是近看,少不得会令人失望。”谢绝了船夫,徐谦又对邓健道:“其实做人也是如此,人的目光不能限于一山一水,而应该放眼天下,心怀万物,如此,才能有一番作为。”
邓健脱了鞋,光着脚丫子踩在船板上,又把腰刀卸下来,道:“徐兄弟有什么话直说吧,我看你这几rì老是带我出来,说话神神叨叨的,定是有什么心事,你直说出来,我也能接受,早晚都要挨一刀,不如索xìng给我一个痛快。”
徐谦瞪他一眼,对他这所谓的比喻很是气恼。他站到船头,长身伫立,道:“过一些时rì,宫里就会有旨意,其中定有一份旨意是给你的。”邓健愕然,满脸的惊讶之sè,道:“给我?这是为何?”
徐谦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多问,我现在只能告诉你,那时你要离开这里,离开杭州,离开浙江,带着船队出海。”
“出海!”邓健一下子镇定不了了:“我为何要出海?莫非要逃亡?你又惹着谁了?”
徐谦摇头道:“是你出海,我自然要留在这里,大明朝还需要我,需要我做出花团锦簇的文章,一举登科,将来少不得要登上天子堂,在京师里招惹是非。让你出海,是我深思熟虑的安排,你也老大不小了,父母不需挂念,又无妻儿,这个时候若是再不做出一番事业,难道这辈子都给人跟班吗?你颇有勇力,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而这一次对你来说是一次机会,你出海,是代表天子巡游各国,商家的商船从此便归你节制,到时宫中少不了还要调拨力士、水手人等,你到了各邦,定要好好宣扬我大明的恩泽。”
邓健目瞪口呆,道:“我……我……”
徐谦不等他说话,继续道:“你是我徐某人的至交和兄弟,我也不瞒你,宫里让你出海,其实真实的目的却是充实内库,你带着大明的货物出去结交各邦友人,到时他们免不了要回礼,这一来一去,便是巨大的利润,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将来你定是大有可为,当今皇上虽是刻薄之人,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他对自己有什么刻薄过,你只要死心塌地,将来少不得可以做将军,邓兄弟,这是我擅作主张,也不知给你这个机会是对是错,或许你会折戟于碧波,或许你能展翅高飞,一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天子棋高一着
小舟荡漾在河心,顺水而下,荡起一道道波纹。青山渐渐抛在了舟后,晨曦洒落在舟上之人身上。
邓健的内心显然在挣扎,他和徐谦不同,他并不像徐谦那样野心勃勃,只是有一肚子的坏水罢了。现在让他出海,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抗拒,苏杭这边,虽然眼下严禁下海,可是各种对大海的恐怖传说却一直都在流传,出了海,人就是不是人了,xìng命也不再是自己的,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
只是……在稍稍犹豫之后,邓健突然哈哈一笑,叉着手道:“邓大爷注定了要建功封侯,看来老天对我不薄,出海而已,你以为我怕吗?徐兄弟,你愁眉苦脸做什么?这是天大的好事,等我把差事办好,你等着将来跟着我吃香喝辣吧。”
“这就好,我还怕你下尿裤子呢。”徐谦喜滋滋地道,不过他的心里却不免在说:“装,你继续装,你是什么德xìng,我会不知道吗?”
二人坐在船头上,徐谦居然起了童心,痛痛快快地将鞋子脱了放入水里,感受着脚底的冰凉河水。
突然,徐谦没来由的叹息了一声。
邓健问道:“你叹气做什么?是不是舍不得我?好吧,你既然舍不得,那么我便不出海算了,前程于我不过是浮云,兄弟才是最正经的。”
他如今也学会了徐谦的口吻,其实他现在巴不得徐谦答应,虽是满口答应,可是想到要出海,他的头皮便不由的有些发麻。
徐谦又是叹息,道:“我是叹息如此良辰美景,身边坐着的为何是个大男人,若是梦婷
在这里那该多好。”
邓健强忍住要把这家伙掐死的冲动,没好气地道:“肚子饿了,我去舱里歇一会儿。”
二人到了七八里地的清河渡下了船,游玩了一会,便打道回府,等回到了淳安县城,却有人飞报:“徐公子,快,快去县衙,来旨意了,旨意来了。”
徐谦没想到旨意来得这么快,他通过邸报,对朝廷的程序颇为了解,本以为至少还要再过几天才会有消息,可是谁知来得竟是这样的快。
他加紧脚步赶到县衙,发现来的竟不是宣旨的钦差,而是风尘仆仆的王公公,徐谦顿时明白了,只怕这又是所谓不经内阁草拟的中旨了,这嘉靖皇帝下中旨居然下得上瘾了,连这等旨意都来中旨。
徐谦之所以觉得不可理喻,是因为他清楚这一次的旨意必定是做出对一群官员的裁决,既然涉及到了许多官员,怎么可能用中旨来宣读?难道内阁那边会没有意见?
又或者是说,天子和内阁矛盾激化?
徐谦心里不由暗暗猜测,可又觉得不太可能,他虽然没有见过嘉靖皇帝,可是双方的互动使他深知这个皇帝的秉xìng,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掀桌子的,或者说,掀桌子不是嘉靖的风格,只有温水煮青蛙才是这家伙的恶趣味。
王公公见他来了,虽是疲惫,jīng神倒是不错,连忙朝他招手,道:“到边上来说话,邓健,你也来。”
徐谦倒是不觉得什么,邓健却不由打起jīng神,做了王公公这么多年的狗腿子,早已代入
了这个角sè,对王公公有一种本能的顺从,王公公突然对他和颜悦sè,更让他受宠若惊。
二人一道随王公公到了县衙正堂,此时这里无关人等早已被请了出去,王公公也没有走什么形式,直接拿出中旨道:“话不多说,这是加急送来的旨意,由黄公公亲自草拟,时间紧迫,咱家就直说了罢,陛下的意思是让你这巡查大使立即对罪证确凿的官员动手,不必有什么顾忌,而且定要赶在钦差抵达之前。”
“钦差抵达之前?这是什么意思?”徐谦一头雾水。
王公公叹道:“现在总共有两份旨意,一份经由内阁,直抵南京,再由南京转道杭州,而且内阁已经拟了钦差一名,前来收拾这里的残局。只是陛下的意思……”
徐谦忍不住苦笑,道:“陛下的意思并非内阁的意思,所以才会有这中旨?”
王公公脸sè缓和,道:“不错,就是这意思,京师那边眼下虽无明争,暗斗却越来越厉害,黄公公另外修书一封给咱家做了说明,陛下需要浙江有人给他争口气。”
徐谦眯着眼,道:“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人当了枪使?这不是得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