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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苏东坡的话像是隔了一层玻璃,听起来很遥远,只听隐隐约约传来喊声:“拿笔来,且让我赋词一首。”
苏东坡不止赋了一首词——他赋了五首。
这人真是才华横溢,属于满的随时都要溢出的那种。等赵兴醒过神来,苏轼还在写。他随手抓起桌上第一张诗稿,那上面写的是那首名传千古的诗词:“常羡人间琢玉郎,
天教分付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
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柔奴又名“点酥”,苏东坡这是在夸奖这对乐观夫妇的恬然喜乐。
赵兴闯进来的时候,只粗粗向王巩拱了拱手。现在他不顾礼节的翻弄苏东坡的诗作,倒没引起屋里人的厌烦,因为他满脸的狂热很好的解释了他的失态。
不过,他说的话却让人纳闷——他在低声唠叨:“太大,太大!”
这话什么意思?
屋里人都觉得奇怪。
“太大”似乎不是一句赞赏词。难道是在说“太伟大”了?可这时代还没有“伟大”这个词。
赵兴下面的行动却又令人绝倒——他扯过桌上的空白纸,折叠几下,撕成巴掌大小的小纸片,而后眼巴巴的央求苏轼:“学士,写这上面,用小楷。”
王巩几乎笑喷出来,苏东坡的诗兴全被赵兴败坏了,他懊恼的狠狠的瞪着赵兴,但赵兴却未察觉苏东坡的愤怒,嘴里一叠声的央求。
还能怎么样?苏东坡是个不善于拒绝朋友的人,赵兴第一次开口求他,不过是写几个字而已,这要求他能拒绝吗?
无奈的将几首诗誊在几张巴掌大的纸片上,赵兴尤不甘心,继续说:“再来,写那首‘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代表苏东坡人生观的成熟。后来人们更是把词里包含的思想上升到哲学高度,称它为“想得开”哲学。到明清时代,这种哲学思想演化成四个字——难得糊涂。
苏轼从仕途巅峰谪居到黄州,他尝尽了世态炎凉,最后,他尤能保持乐观开朗的性格,归功于“想得开”三个字。而他的另一位弟子秦观,就因为想不开,在贬谪路上忧愤而死。
苏东坡一写完,赵兴带着满脸狂喜,拿着诗稿夺门而出。剩下苏东坡尴尬的向王巩解释:“定国,我这个门生……”
王巩平静无波的笑着。其实,他早看出来赵兴压根不能算苏东坡的门生。他虽然对苏东坡执弟子,苏东坡也坦然受之,但两人之间的称呼很有意思,苏东坡到是按惯例称呼他门生的“字”,但赵兴却用“学士”,而不是“老师”、“恩师”来称呼苏东坡。
“倒也是性情中人”,王巩笑着回答。
当晚,王巩与苏东坡彻夜尽谈。因为苏东坡房子小,无法安置,王巩便索性租来一艘小舟泊在江边,与苏东坡在小舟里彻夜尽谈。
第二天中午,苏东坡与王巩是被吵醒的,等他们爬出小舟,发现院落里多了四十多个壮汉。这些壮汉却由十名孩子领着,分组在院里忙碌——或平整场地,或和泥。江边还停着一艘大舟,十几个厢丁正从船上卸砖卸木材。
领头的孩子当中,苏东坡只认识程夏与程爽,他们两位似乎是孩子头,手里拿着厚厚一叠纸,指挥着院里的壮汉忙碌。王夫人等三个妇人远远站在雪堂门口,苏东坡的孩子很好奇,直围着那群壮汉转。
苏东坡叫过程夏问:“你老师呢?”
程夏叉手回答:“师公,老师昨晚领着两名倭人走了,说是打算送倭人到明州,将他们送上船。”
苏东坡看了看嘈杂的院子,很不满地说:“这是干什么?没看见我有客人吗?”
程夏答:“师公,这是老师的吩咐。老师说:冬天快到了,先生的房子小,既无法待客,也无法让师姨奶待产,所以吩咐我们尽快把房子建起来。师公若是嫌这嘈杂——我程家大院已经备好了酒菜,师公且去那里歇息两日。”
歇息两日?两天能盖好一栋房子?
苏轼的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壮汉,发现他们手上很有些奇怪的工具。他本想好好探究一下,但客人在一边,午饭时间又到了,只好懊恼地领着客人前往城里的程家大院。
果然只需两天,程夏不是自夸。
程族拥有丰富的盖房经验,而黄州这片,即使到现代,流行的大多是单砖房,这样薄的墙壁在分工协作下砌得很快,第一天砌起四面墙壁。到半夜,挑灯夜战的工人已完成了封顶。等到第二天,则开始进入安门窗等内部装修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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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无风无浪。海面上孤独的飘着一艘宋船。
这艘宋船船头是方形的,形状像是缩小版的南海一号。
宋船的船头是空的,一层层木版像叠积木一样层层搭起一个上翘的迎风面,海浪就在悬空的船头下不停拍打。
船头甲板上站着五六个人,他们分成两派,一派人当中站着个子高大的赵兴。赵兴是身上各插着三把刀的两名日本武士,正是跟在苏东坡身边跑前跑后的两名倭人。再远处,船舷边,是扶着船舷,吐得有气无力的程爽。
与他们相对的是几名水手,当中一位船长模样的壮汉还在大声嚷嚷:“不行,我就说了,冬天我们应该走南阳,夏天才往倭国走,你们晚来了三个月,却非要往那个地方走,瞧,我们已经走了三天,大海茫茫,什么也没见着。”
赵兴背着手,神态很悠闲,他身后两名倭人则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凶狠的问:“赵官人说了要往北走,现在才三天,你说怎么办?”
两名倭人一边说话,一边将腰中的倭刀抽出半截,仿佛一言不和就准备动手。
这两倭人在宋国境内一副温良敦厚的模样,一出海则恢复了本来面目,不仅别上了腰刀,而且别了不只一把。
这时候的倭刀还保留着唐横刀的模样,刀身较直,类似一把单刃剑。这种单刃剑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斩马剑”,它的全称叫做“尚方斩马剑”,在京剧里把它简称为“尚方宝剑”,如果写成错别字,那就是“上方剑”。
现在它只有一个名字,叫做“唐刀”,这是日本人起的名字,后来它叫做“日本武士剑”,如果刀身加一点弯度,那就是“日本武士刀”了。
刀上别两把以上的剑,这才是真正的武士做法,而腰中只别一把刀,那种刀叫做“仪刀(剑)”,亦即摆样子的武器。因为按照现在考古学统计,一场真正的战斗,一名战士平均要损坏1。3把武器。因为生死关头,你必须在珍惜武器与珍惜生命之间作出一个选择,如果你想保命,你就必须带上两把以上的武器。
这三柄刀各有名称,最长的名叫“太刀”,意思就是大一点的刀,大一点就是“太”。这把刀是用来破阵的,刀身约为人身高的70%。第二把刀叫做“打刀”,刀身长度为手臂的1。2至1。4。最短的那柄刀,在汉代叫做“手戟”,宋代叫“解手刀”,日本人叫“肋差”——是用来自杀的。
《水浒传》中,宋江杀阎婆惜就是用解手刀,宋人用这把短刀是用来处理公文函件的封皮,已失去了战斗的意义。
倭人的叫嚣并没有起得应有效果,那个船老大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他身后站的两名手持篙棍的水手,自己也学着赵兴的姿态,赤手空拳。他冲两个倭人一咧嘴,吐出一口浓痰说:“倭鬼,没跟你说话,大郎还没开口,矮子跳腾什么?”
“大郎”是宋代江湖术语,类似现代称呼“老大”。而海船的船主或者货主则称“纲首”。宋律“甲令:海舶大者数百人,小者百余人,以巨商为纲首、副纲首、杂事。”所以,赵兴这时的官称是纲首,“大郎”则是江湖称呼。
赵兴不慌不忙,眺望着头顶上的太阳,说:“我听说,你们有辨别方向的办法,前几天天阴有雨,我们都无法确定方向,现在把你我的方法都拿出来,我们再确认一下——我坚持认为,最多明天早晨,我们就能看见陆地。”
赵兴他们是从明州出发的,按明州船舶厮的记录,从明州到日本只有五天航程。该记录是这样描述该条航线的:朝太阳升起的东方航行一天,拐向北斗星方向,航行三日,可见耽罗……
这种技术是极其粗略的。而各位行船的船老大也都有自己的航海秘密。比如,现在船老大就在用自己的方法确定北方,在《梦溪笔谈》中也有记录,沈括记录了三种用磁石确定方向的办法,宋代最常用的是将磁针丢在水盆中指南,而最准确的是悬吊法。
现在船老大用的就是悬吊法,宋人通常不用这种方法。他拿出一块磁石,用磁石擦了擦一枚特制的大铁针,然后用一根绳绑住铁针的中间,将铁针悬吊起来,再招呼众人围成一个圈子,挡住了海风,而后指着针头方向说:“那里是北方。”
赵兴背着手,淡淡的笑着:“没那么麻烦,瞧我的:面朝太阳,看着自己的影子,用右脚朝影子方向迈出一步,两脚分开一指左右,面朝的方向就是北,就这么简单。”
这种方法其实只在北半球实用,南半球的方向确认,正好相反,但赵兴对此却没有解释。
船老大难以置信的按此方法反复确认,他的态度恭敬起来:“原来大郎也是常跑海的老手,这方法好……你说明天我们就能见到陆地,你确认?大郎,这可不是开玩笑,大海茫茫,我们的淡水已经用尽,明日不见陆地,那……”
第一部 华丽的前奏曲
第1019章 唐人的风采
冬季出海,风势不顺。这个季节正是日本船向中国开的时候。赵兴他们逆风出海,为了利用风势,船走的不是通常路线,它在赵兴的指挥下,在海里之字形折向行走,以便利用侧风。由于方向变来变去,船老大有点晕,他担心临时航向,所以才要求赵兴回航。
他现在也确实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方,否则的话,他会强行要求船员返航。因为这些天来,赵兴一直表现的胸有成竹,他才决定胁迫赵兴改变航向。现在确认,赵兴虽然一直没拿出什么手段辨别方向,但对方一直没有失去方向感,而且看手段,简单明了,他便生起了退让之心,这时他说话的口气已经软了。
“我们的方向并没有错——现在,你我双方共同确认了一辨”,赵兴露齿一笑:“其实,你那枚针如果装在盒子里,悬空支起来,我们还可以改进这个指向系统。
比如,你的盒子做成圆形,圆盘四周画上刻度,然后你试着按刻度走,比如北方偏东,几个刻度,速度更快……
我这次来,就是寻找最快航向的,瞧,你们现在夜里不敢航行,因为怕迷失方向,如果我们把你的指向系统改进一下,掌舵的人手一个,那么就可以日夜航行,航速就可加快一倍。”
赵兴依旧保持一副笑嘻嘻的神态,继续说:“夏天跑日本,冬天跑南阳,这种行商手法,每年有一半的时间把熟悉的商人抛下,刘篙师,我告诉你这种方法后,你何不把南洋放下,一年四季专心跑这个。”
船老大犹豫了一下:“那也得等这趟跑完了……大海茫茫,大郎确定,你确实没有迷航。”
没等赵兴回答,桅杆上的瞭望手已经解答了船老大。
“看见陆地了,左舷,左舷有陆地。”
船老大狂喜:“转舵,转向陆地。”
在他身后,赵兴悄悄摇摇头,将额上一粒汗珠摇落。
赵兴其实并没有把握,但他知道一些后代的航海知识——都是看电影看来的知识。比如船只折向航行,每次折向他都在纸上做了记录,虽然船向折来折去,但大致的方向都是向北。
宋代船速并不高,驶过山东半岛的最尖端后,如果真的迷航,那就干脆向西航行,由于船速不高,船只实际上离岸并不远,走不了多久,必定能看见陆地——不是渤海口的岛链,就是朝鲜、山东。
这时代,大多数人心中都没有地图概念。而收藏地图就是一种大罪,那是企图谋反。船老大是按照经验航行的,他心中其实没有完整的黄海地形概念,所以才感到茫然。而赵兴则不同,每天的新闻联播,第一个画面就是地图,他的方向感很强,所以他不怕大海迷途。
前方耽罗岛,说明赵兴的方向没有算错。
耽罗岛在古代自成一国,时而倒向新罗,时而倒向日本。现在正是它的最后时光,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彻底服属于高丽,成为高丽的耽罗郡(后废黜国王,改名“济州岛”)。
耽罗是在中国三国时代,由日本移民建立的殖民国,国王被日本倭王任命为“星主”,意思相当于“殖民地总督”——那时日本人还没有文字,在身上纹身当衣服。
宋代正是耽罗岛繁盛的顶点,而后蒙古人来了,杀光了岛上的大部分男人,并把耽罗岛作为自己的直辖地——因为这地方去日本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