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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水系疏浚了,干卿何事?单锷居然为了这个单纯的目的,花了整整三十年时间,若说他的目的是为了做官,赵兴也就认了,但刚才他提及苏轼地推荐,单锷却不支口。
为了一个单纯地目的,耗上自己三十年地生命,这让凡事追求效益最大化的赵兴感觉极不可思议,但同时。他也对单锷产生了深深地敬佩。
“这世界,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赵兴嘟囔一声:“扬州天下枢纽,我们为官一任,也可能做不到使扬州百年无水患。但能让这座城市畅通,能让它坚不可摧,我已经很满意了。这样吧,明年再干一年,我们便请旨,就说扬州不堪承受人口压力,请求朝廷暂缓安置流民,而后罢了垦荒这事。”
单锷点头:“正该如此!……你跟子瞻兄说一声,就说老朽熟悉的是太湖水系,对黄河并不熟。疏浚黄河的事情,还是让别人干吧。”
赵兴摇摇头,其实他心里清楚,苏轼的推荐根本不起作用,现在朝廷吵成一团,蜀党看似势力庞大,但洛党的攻击无日不休,他们根本不会允许苏轼再招揽人手壮大自己,所以,苏轼不提单锷。单锷他又有希望凭政绩升入工部。从事水利工程,苏轼一提,单锷今生反而要以这种小官郁郁一生。可这些话不能明白告诉了单锷,这位单纯地老头不懂官场倾轧。万俟咏懂,但单锷是苏轼介绍给赵兴的,赵兴待单锷非常恭敬,平常都以师礼迎送。赵兴不肯揭穿。万俟咏也不愿做恶人。他笑了笑,转移话题:“不如单先生也转来扬州。你我二人比邻而居,如何?”
单锷笑了,他没听出万俟咏话中的意味,开心地说:“一年相处,倒是主宾相得,若是离人也迁来扬州,……”
单锷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小巷子里传来一声喝骂,那是用吴侬软语进行的斥骂,语声娇软的不像是谩骂,像是对情郎的抱怨:“打死你个拗相公,打死你个拗相公,吃了睡睡了吃,光打呼噜不长膘,连小崽子都不会照顾,打死你,打死你。”
赵兴停住了脚步,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单锷苦笑的摇着头,万俟咏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拗相公”是人们昔日对王安石的称呼,这乡中民妇居然敢言称“打死拗相公”,这是毁谤,严重地毁谤,难道她不怕被人民衙役抓起来?
赵兴抬了抬脚,准备向声音传来处走去,亲眼看一看这胆大包天的妇人,单锷与万俟咏不约而同的伸出手,轻轻拉住了赵兴的衣袖,万俟咏首先开口:“江浙一地,呼彘为拗相公!此民妇是在训猪。”
那民妇唠唠叨叨的骂着,从她嘴里的话听出,她家的母猪生了几个小猪,但那母猪太懒,翻身时压死了一头幼猪,那民妇气不过,就拿着竹枝狠狠的教训了该母猪一番。
赵兴轻轻叹了口气,说:“王荆公也是清平自守,把猪称作拗相公,这太过分了,还是过去阻止一下吧。”
单锷摇头,万俟咏笑了笑说:“大人,阻止不了,江浙一地不下百万户,人人家里皆呼猪为拗相公,我等怎么阻止的了?”
“百万人皆呼猪为拗相公?”赵兴难以置信的喃喃:“怎么会这样?”
单锷点头附和:“离人看来是不曾与民间交流,不仅民妇呼猪为拗相公,我听说最近出地几本书里,已有人将此事公之于众,书中,他们也直呼猪为拗相公。”
赵兴叹了口气:“王荆公生前常说三不畏,其中就有人言不可畏。不知道他死后有知,获悉百姓如此称呼,该是个什么心情?”
单锷撇撇嘴,有点放肆地说:“王荆公才不在乎呢,人言不足畏嘛!”
万俟咏是大约知道赵兴的政治立场,他跟苏轼一样,是个中立调和派,所以才如此大胆的说王安石的坏话,单锷却要老诚着,他嘘了一声,看了看静霭的街头,低声说:“噤声,荆公的坏话岂是当街讲得,快走快走。”
赵兴也知道被人认出来很麻烦,他招了招手,让一直随在身边的小船靠了岸,赶紧领着那两人跳上船,躲进船舱里,小船快速驶离这片是非之地。
随着季节进入冬季,百姓地活动迟缓下来,官员们地刑侦量也大为降低,而年底恰好是蔡京最忙碌的时候,他要一船船点算各地送来地赋税,而后转运京师,这倒让官员之间的宴会也消停下来,赵兴开始悠闲的在府中调戏小妾,抱抱胡姬,日子过的轻松而舒适。
公元1091年12月16日,亦即元6年十一月初四,中国历辛未年庚子月己丑日,星期二,冬至。蔡京主持了扬州的祭孔活动,有了这位文章大家坐阵,再加上扬州繁华不亚于杭州,这次“释菜先师”活动搞得浓重而热烈。
扬州今年财政丰厚,蔡京这人在政务上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自己贪污了,也不肯让别人站在干净地方,今年冬至日,他做主,给每个参加“释菜先师”活动的读书人发五百文到十贯不等的纸墨钱——这笔钱花去了扬州财政储备的三万贯。
蔡京乐呵呵的接受士子们的拜谢,趁回礼的间歇,他凑到赵兴耳边,低声问:“我听说你跟苏学士离任的时候,给扬州府库留下二十万贯的闲钱,是吧?”赵兴点头:“总数约有二十三万贯七百一十三文。”
蔡京奸笑着,顺嘴问:“这些钱哪去了?”
赵兴沉默了片刻,回答:“我听说新任知州用了一大笔钱整收驿亭,迎来送往又花了一笔,剩下的钱要修缮佛塔,在西湖沿岸建歇脚的亭子……”
蔡京冷冷的笑着,阴狠的说:“我才不把府库里的钱留给后任呢。”
赵兴没有说话,向对方递过询问的目光,蔡京接着补充:“京中有消息传来,说你我二人不得同地任官,我估计,明年县召的时候,你我二人必有一人调离,或者我们两个都调开。有消息说,接任者是你家老师。”
赵兴无语,蔡京横了一眼前者,继续冷笑:“朝堂之上,既然不许我与你同地任官,难道会允许你与老师同地任官吗?若是你老师来了,我看你的面子,给他留一半,若是别人来了,我一个钱不剩,全花了。”
赵兴反问:“为什么他们不许你我二人同地任官?”
蔡京以问代答:“你说呢?”
第二部 优雅的贪官生涯
第2173章 不该省略的
这番交谈过后,赵兴与蔡京再没有交流。
当晚,蔡京将自己这一年创作的设计图送到赵兴府上时,赵兴正在按照冬至节惯例,询问学生的学习进度。
程爽首先回答:“老师,这一年我比较感兴趣故欧阳太守(前扬州太守欧阳修)的诗文。听说《醉翁亭记》就是在扬州写的,我还在学习欧阳太守惜字如金的本事……”
欧阳修惜字如金的故事,沈括在《梦溪笔谈》里也记载过,他记述说:欧阳修在翰林院任职时,一次,与同院三个下属出游,见路旁有匹飞驰的马踩死了一只狗。欧阳修提议:“请你们分别来记叙一下此事。”
当中一人率先说道:“有黄犬卧于道,马惊,奔逸而来,蹄而死之”
另一人接着说:“有黄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最后第三人说:“有犬卧于通衢,卧犬遭之而毙。”
欧阳修听后笑道:“像你们这样修史,一万卷也写不完。”
那三人于是连忙请教:“那你如何说呢?”
欧阳修道:“逸马杀犬于道,六字足矣!”
三人听后脸红地相互笑了起来,比照自己的冗赘,深为欧阳修为文的简洁所折服。
然而,赵兴记得后人评价这段记述时说,欧阳修的简略,远不如沈括在描述这件事情时,无意中用的描述语句:“有奔马践死一犬”。
程爽说这番话时充满自叹不如的崇拜语气,引得程氏弟子纷纷附和。此时。赵兴翻着蔡京的手稿,心不在焉地听着程爽的话,见到众学生的态度,他遗憾的摇了摇头。问:“简洁——便是真地好吗?要知道:省略的真相不是真相,节选的事实不是事实。
比如,我昨日在朝廷邸报上见到这样一份军情:十月十三日,锦州临海军水路齐出,忽律带为帅,共出马军一万,步军三万,水军战船六百艘,渡海向登州而来——这事。你们试着用省略法描述一下?”
程爽琢磨了片刻,答:“我想到了四个字:兵出锦州。老师看这四个字好不好?”
赵兴轻轻合上蔡京的画稿,答:“狗屁!这样的军报传递到军官手里,只会茫然无绪。这段军情写到史书上。更是一团乱麻。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事物的几大要素你们都没有表现出来。
你说兵出锦州——谁的兵?唐朝的兵?汉朝的兵?还是宋朝地兵?辽国的兵、西夏的兵,契丹的兵,他们出动地目的是什么/谁为帅?兵种分配如何?行军路线是什么?军队可能的目标何在?全没有!按这份情报打仗,想不败都难,想不亡国都难。
好吧,再让我们说说那句逸马杀犬于道。据说:这句话的争论起源在于:欧阳太守认为记录史书要言简意赅。然而言简意赅。大多数时候等同于罔顾事实。比如逸马杀犬于道这话,如果没有说明发生时间,你怎么知道这事情发生在那个朝代、那个年代、哪个月份——如果没有时间记录,那么记载这句话有何意义?
例如:逸马杀犬于道,唐朝的逸马杀宋犬于道。那是穿越故事;一匹逸马杀群犬于道,那是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恶霸地逸马杀贫民的犬于道,那是社会实录……
还有,这逸马上面骑人了没有?骑得又是什么人?如果骑的是传递军情的快脚急足,那么我们要问问:狗是怎么的?如果是饿极逃窜,那只是普通事件,普通地像每天太阳必然升起一样;但如果这狗是某人有意放出来。以惊扰军情逸马的。那就属于间谍故事……
可是从这句逸马杀犬于道,你能看出来什么?
什么也看不出来!
还有。这句话是灰暗的,它没有任何颜色。比如:什么颜色的逸马,什么颜色犬,这事发生在什么季节?所有的这些要素,逸马杀犬于道都没有表达出来,这句话呈现给你的是个没有颜色的世界——所以,别去学什么省略,要学简明扼要。一句话,把我刚才说地事物要素全交代清楚,避免引起别人地歧义,这才是最重要的。”
欧阳修是谁,苏东坡地老师。
赵兴这番话让程爽惊愕的说不出话来,赵兴看对方张嘴结舌的样子,笑着解释:“欧阳太守没有错,昔日人们都使用简牍文字,在竹片上刻文字,既麻烦又费功夫,而且一片竹子写不下多少字,因而古人说话力求简略。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接触的信息越来越多。一个有效信息,就必须尽量交代完善。
而欧阳太守在此只是做个文字游戏,他以简牍文字的心态看待这个印刷时代,在这个印刷时代里,惜字如金反而是错误的。林雷欧阳太守没有感觉到这种时代的变化,他这里强调的是古人的传统。然而,时代变了,我们应该顺应这个时代,调整自己的知识,这才能随着时代的大潮前进。
这事儿,欧阳太守没有错,你要把他的想法放在那个时代来衡量。而我的反驳也没错,你要把我的反驳放在当今的时代,这就叫:时过境迁,与时俱进。”
赵兴这样解释,程爽理解了,他拱拱手:“多谢老师教诲,我明白了,军情传递,越详细越好……嗯,好像商情传递也是这样,大宗货单,每省略一个铜板的记叙,全年加起来就是上下十万贯差误。”
顿了顿。程爽又说:“老师说的对,似乎家中事务也不能随意省略,若过日子大而化之,便过不上好日子。比如我们程家坳。不就是因为精打细算吗。想当初,我们就是将那些平常吃不下,要扔掉的山货,收拢在一块加工泡制,而后详细计算每个人的劳动量,这才使得人人勤奋,也使得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
若是我们当初忽略那些生活细节,也便走不出程家坳来……可见:人生省略不得,该详尽地时候。必得详尽。”
赵兴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人生不能省略,这话说的好。没想到我家爽舍人竟然成了一个哲学家。”
程爽反问:“老师,什么是哲学?”
“哲学嘛”,赵兴打着马虎眼说:“它本应该是一门思辨的学问。但稍不小心,就能变成一门诈骗的学问……这事我们不提了,你只需要记住:真理无需省略,省略地真理就是诈骗。所以,当你记述事情的时候,给出的信息量越全越好。当你了解事情的时候。获得的信息越是详细而全面,越能防止别人的有意欺瞒与诈骗。”
赵兴这话只是有感而发,没想到他一语成谶。他才与学生交流完,提到军事情报要力图详尽,紧接着朝堂内部的以色列人传来了消息:他有可能调往西夏前线。
传消息的人是晁补之。他在“秋司”中被任命为扬州通判。接任时他感觉到京城情况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