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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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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宣荣锦十二年六月,诚宗崩,遗诏废太子汤为平安王,赐封地奂州,即日前往,非诏不得入京。改立明泉公主为帝,开创宣朝九十七年来第一位女帝登基的先例。
明泉次月即在左相连镌久、先皇帝师斐旭的支持下登位,改年号为新顺,大赦天下!史称舜宗。
新顺元年八月中旬,平安王自封地奂州偷潜回京,会同右相安莲、宫禁卫副统领陈高、京都守城军提督牟雪亭等大小官员五十余人率五万兵马里应外合,自上和门、开元门攻入京城,史称平安之乱。
京城告危,连镌久亲率帝轻骑死守皇城。
两军对峙历经七天六夜,蔺郡王率十万勤王之师以雷霆万钧之势与连镌久里外夹击,一举全歼叛军!
元年九月,平安之乱以失败告终。平安王被剥夺世袭王称号,改郡王,换封地奂州七城为戚州三城,远离京城,守北方苦寒。右相安莲被捕待审。陈高于乱军中流箭重伤,不治而亡,享年五十有八。牟雪亭事败后在牟府饮鸩,享年三十。
故事,自这里开始……
试探(上)
乾坤殿上,烛火绰约。即使时代变迁,斗转星移,这曾承载数朝帝王思考的书房却一如既往肃穆恢弘,连屋顶横梁的暗红都不曾褪色。
烛光自九龙灯里透出来,一闪一闪地映衬着伏案疾书的娟秀女子,白色绣金的龙袍穿在她身上有点突兀,似乎这么张清雅恬淡的脸镇不住绣在胸前的五爪金龙。
崔成看着地上与案桌融为一体的纤弱影子,心微微吊了起来。
原以为自己伺候了明泉公主十几年,早将主子的喜好了然于胸。谁知平安之乱后,那双原本纯真简单的眸子一夜间覆上了浓浓的雾霭,看远了模糊,看近了又糊涂。早说圣意难测,他这才有几分明白。
“高公公今天吃了些什么?”明泉下笔的手一顿,醮了点墨汁道。
崔成上前一步,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小半碗玉米饭,两口腌菜。”
她握笔的手顿了顿,似笑非笑道:“你们这些奴才讲话听着都要打个折扣,不过能吃得下东西就好,腌菜是什么?”
“回皇上,小的家里穷,娘便拿盐腌野菜,能入味。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能下饭。”
“唔,有心思了。”她淡淡道,崔成低着头因此没看到她若有所思的一瞥,“高公公想吃的想用的都送去,等他身体好些了,就来回一声。”
“遵旨。”他低下头,一躬到地。心里暗暗琢磨,哪有皇帝等太监身体好再来见的道理,皇上这是想见高公公了,又不好直接宣他。想到高公公不但在先皇面前风光无限,现在还颇受女帝重视,心中生出几分艳羡。
“连相还在么?”
崔成面色微微一变,垂下头道:“一直在外候着。”
明泉抬起头,三品明珠顶冠压不住他左右鬓发,露出几须来。想起他曾经坦率无邪的眸子已被宫廷的乌烟瘴气熏得看不见原色。
崔成在她六岁时进的宫,才三年就被擢升为明泉宫总管,左右逢源、见风驶舵的本事自是不提,原本她再受宠也只是公主,靠着她作威作福也有限,自然懒得计较。只是掌了乾坤殿后,局面便不一样了。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哪个不是重权在握?由着他来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自古到今,太监与外臣太近总归不好。
“恩,夜深露重,召他进来吧。”她将桌上刚批好的奏折折了起来,在他脚刚迈出门槛的时候,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佐政殿倒是暖和。”
崔成手指颤抖了下,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才长长舒出口气,一顺溜小跑到佐政殿,刚好连镌久的贴身小厮张出头来。
“快快,皇上召见。”
那小厮也不见着慌,嘻嘻一笑就把头缩了回去。
过会子,连镌久便理着衣服走了出来。宽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自有股风流不羁的味道,略略发福的白皙脸上隐隐透出苍青。曾迷倒京城无数待嫁少女的眼睛下已有了细纹。
“皇上可穿着比桑进贡的貂领大氅?”他将手拢在袖子里,边走边笑问。
崔成想了想道,“不曾穿过。”
连镌久笑道:“这时节穿最好,再冷就不顶用了。”
崔成赶紧点头道:“谢左相大人提醒,小的记下了。”心里暗暗佩服,不愧是连相,连前年先皇赏的那件大氅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个身边服侍的也要转几圈才想起来。
乾坤殿与佐政殿是天罡宫的正殿与偏殿,只说了几句话便到了。
“有劳崔公公了。”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崔成受宠若惊道:“左相大人客气。”当他入宫被分配到明泉殿的时候,自己最远大的理想就是手底下管着数十个人,走到哪里拿得出面子,不用受白眼。但先皇一驾崩,公主转身成了皇上,这一切又变了。他不再是埋藏深宫不见天日的一宫总管,而是君王身边最贴近的红人。
连当朝首辅、机要大臣都对他礼让三分,更不用说已荣升太妃的诸位,三不五时找他过去对皇上嘘寒问暖,金银赏赐络绎不绝。
只要皇上不立皇夫,虚置后宫,他便是这皇宫后院最得宠之人。
“臣,连镌久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连镌久的声音隐约自里面传出来,他竖起耳朵,门啪的一声轻轻关上了。
他心一沉,想起刚才自己出去时皇上的自言自语。
难道自己平日与各朝臣结交的事情已传到她耳朵里了吗?看来以后只能让大臣们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等着了。
夜风萧瑟,他双手合拢,将怀里的孝敬银子又揣得紧了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能想到他一个被父母卖掉的太监,会有今日风光!老天爷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就不能对不起自己。纵不能指点江山,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他也要学当年的高公公骑踏万人之上,翻手云雨,呼啸宫廷!做个连皇后都忌讳三分的人物!
试探(中)
连镌久低着头,明泉便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小时候她也曾看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得在乾坤殿以冲冠之龄受先皇赏识,那时候他三日一小升,三月一大升,不知羡煞多少人。只有她知道,连镌久脑子里藏了多少经天纬地的才华。可惜位高权重后,这些才华便慢慢隐埋在一品大员的冠顶下。
高公公在先皇驾崩第二天曾与她长谈过,说那份遗诏先皇不知修改了多少遍,托孤的人选是择了又择,选了又选,惟独连镌久三个字雷打不动地排在第一位。要忠心,要豁达,不会忌讳女子称帝;要机敏,要沉稳,能处理任何状况;要有权,要有势,要稳定朝纲,一分都不乱。这样的人,舍连镌久其谁?只是这么一个人,先皇能用,且用得得心应手,那毕竟是一手提拔知根知底的。那她呢,能用吗?用得动吗?又该怎么用?连镌久在朝里的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没有均衡之人,就算她容得下,连镌久又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动作呢?
她自小受宠,七岁以前,父皇甚至带着她在乾坤殿处理朝政。等稍大了,虽不能抛头露面,公然出入议政场合,但私下父皇也会与她讨论些朝中事宜,因此对于权谋二字,她毫不陌生。
说到均衡,她先想到斐旭,也是遗诏托孤的重臣,少年得志,睿智果断,父皇不止一次的以惊才绝艳来形容他,更拜比他小了双旬的斐旭为师,荣宠程度比当初的连镌久更胜一筹。但他生性跳脱,不受拘泥,又朝中无人,做个智囊是有余的,要掌大局就欠缺多了。
安莲嘛,她的思绪在中间断了下。目光扫过殿上连镌久垂首而立的挺拔姿势,呼吸平匀,仿佛在站个十年八载都不会动。
“连相的脸色不大好,又是一夜未眠么?”与十年前的光彩相比,终究是老了。明泉暗叹一声。
“回皇上,为国尽心,不敢稍有懈怠。”屋内暖和,香炉里的檀香化作淡淡轻烟,氤氲出一条条若有似无的纱幔,萦栋绕梁。连镌久双手拢袖,眸子直直地盯着地上。
“听闻连相的七夫人又有喜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明泉站起身,双手负在背后,寻思道,“连长公子出世之时,朕尚年幼,不晓人事。如今正好一并补上,不知连相开了多少枝叶?”
他把手从袖子里缓缓抽出,弯身道:“谢皇上垂询,除了小七肚子里这个,一共三子六女。”
明泉轻笑道:“好个十全十美。朕等着他们长大替朕分忧。”连孩子的面都未见过就许下承诺,这已经是天大的殊荣了。
连镌久脸色不变答道:“谢皇上恩典。”他心里知道,这话空泛的很。士农工商,只要他在劳作就是替皇上分忧。再说,十几年后的局面会如何又有谁能保证?这种私底下君臣二人的对话更无记载,皇上想承认就承认,想否认就否认,所以说来说去最多算客套了。
明泉在心里推敲了下,最终决定直接问,“安莲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连镌久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皇上是问平安余党?”
她抬眸,意味深长道:“不,朕问的是安莲。”
“段大人会同刑部正量法而审,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了。”
“量法?”明泉手指轻轻弹着,嘴角弯上浅浅的度,“他可是先皇为朕订下的皇夫,连相何必为难呢?”安莲就是先皇安下得第四颗棋子了吧。辅她登基的连镌久,平定乱党的蔺郡王,出谋划策的斐旭,还有在朝中拥有深厚背景的安莲,虽说自己是被局势硬逼着走到这一步,但也不得不佩服父皇深谋远虑。
连镌久双膝跪地,沉声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求朕没用,”明泉慢悠悠地坐下,“先皇遗命,何以改之?!”这句话是他当初逼着她登基所用,现在她正好堵回他的口。要想将压制住连镌久的势力,她还非得用安莲不可。
“安莲戴罪之身,丧德败行,怎能辅助皇上统领六宫,母仪天下!”他掷地有声,素来优雅的双眉紧蹙,眸光中流露不安。
“朕不需要他母仪天下,朕自己就是女子,当天下人之母,相信朕比他更合适。”她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强烈,又缓了口气道,“先皇生前待朕如珍如宝,朕又何忍拂他最后的意思。何况,安莲伙同谋逆企图造反原本罪无可恕,但观其素日品行,放眼朝纲,几人可及?进了宫后,他便是朕的责任,朕会造一座金屋,以慰先皇在天之灵。”汉武帝没做金屋却送了座长门宫让陈阿娇终老,也让一段佳话平添几分遗憾。前者可鉴,她若反悔,也有出处。
连镌久脑中念头百转,终究叹口气,“恳请皇上让臣先下狱与他一谈,他若有悔意……”
“为了拒当皇夫,他甚至不惜犯上作乱,大逆造反……你觉得他可能有悔意吗?更何况,悔是对错事的抱憾痛恨,难道你要让朕未来的皇夫顶着逆反的罪名坐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座上?”安莲的罪名绝不能坐实,不然他只能当一着废棋。只是他性子高傲,为了自尊连叛乱都做的出来,她也没几分把握能把他握在手里。
“皇上既然心意已决,臣只有竭尽所能了。”他长叹了口气,“只希望他日下了黄泉,先皇不要怪臣才好。”
保住安莲的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末了连镌久还不忘在口头上损她。明泉睥着他,“你还真是能变着法儿骂朕啊。”
“臣不敢,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来吧,留着你的命,朕可不做刘阿斗。”她将一叠奏折推了过去,“把这些收回去,你的枝叶不止家里,朝廷里也开得很茂盛。”
连镌久上前捧起奏折,道:“科举监考的多了,就免不了有些门生。”态度不卑不亢的承认反让她抓不出错处。
“你还真直接。”明泉摇摇头,“今年又是科考,朕可不敢再用你了,这次主考就擢……沈南风和田聚吧。”
连镌久目光更深沉一分,“皇上英明。”
沈南风是前户部尚书沈儒良的小儿子,文才风流,是京城有名的才子。虽他与沈岳素来不合,但这次除平安余党,出力不少,因此升沈南风倒合适。但田聚……皇上作得又是什么打算?
“哪里英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连镌久略作思索道:“久闻田聚爱财如命,爱美如财,如此有‘财’之人……岂非大宣幸事?”
明泉笑道:“田聚与你连襟,你也如此刻薄,不怕左相夫人生气?”
他立刻再度跪下,叩首道:“皇上明鉴,田聚与臣虽有连襟之谊,但仅止于此。论公,田聚好大喜功,视金银如父母,曾两度因挪用公款而遭到贬降,实非监察科考人选。论私,除了每年春节他上门贺礼外,平时并无深交。”
“如此说来,他一无是处的很咯。”她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那这般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