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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皱了皱眉,手扶在门上,便没有用力推进去。
一念之间,却听到维桑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是安静的:“未晞,别哭了……我没事。”
“怎么没事呢?那么大一个口子?”未晞抽泣道,“我就该拦在姑娘身前的……是我没用。”
“薄夫人也不是有心的。”她断断续续道,“我现在困极了,你这般哭下去,我可睡不着呢……”
蓦然间止了哭,未晞道:“我去给姑娘看药,姑娘睡一会儿。”
哭的并不是她……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却不知为何,心底松了口气,却又空荡荡的无所着落。她早就不会哭了,哪怕昨晚差点被自己掐死,她也只是看着他,一意的忍受。
江载初恍然间记起以前她好奇他的佩剑沥宽,趁着他不在时偷偷抽了出来把玩。
他正巧回府,她一慌,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还被剑气割破了手指。
他铁青着脸走近,她却以为他要责骂,一抬头的时候便含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明知割破手指没那么痛,也明知她不过在装可怜,可竟然还是心疼她欲哭不哭的样子,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无奈道:“手指给我看看。”
至今还能记得她狡黠的眼神,怯怯的,却又十分灵动。
并不是现在这样,隐忍沉默,叫他再也窥测不出她的心思喜怒。
“上——”未晞开了门,却见上将军立在门口,倒是吓了一跳,正要行礼,却被制止了。上将军微微颔首,并无什么表情:“她还好么?”
“刚刚睡着。”
他点了点头。
“将军……要进去看姑娘么?”未晞还记得昨日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间不敢离开。
他并未回答,似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长风城内诸大军营兵马开始调动,街道上人马往来不绝。
神策军主营,江载初坐上座,手中展开舆图,与景云低声商讨数个关口如何突进。
正午至深夜,期间简单用了餐,江载初将自己所虑详细告知景云,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更多的,却是要依仗统帅的经验和判断。
“上将军,我却有些担心你……”景云摈退了侍卫,低声道,“关宁军虽精锐,到底不过三万人,若是一路被拖上一拖,大军围剿过来……”
江载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便是要正面强攻,有硬仗要打,关宁军也绰绰有余。”
“或者,还是您带着第一军,我来带第二军。”
“这次骑兵只求一个快字。我曾带着神策军在荒漠追击匈奴九日九夜,骑兵突击经验,我比你们都更熟悉些。况且,遣你去夺关,我亦经过思虑,行兵布阵上,你习的是最正统的兵法,军中无人能胜过你,再合适不过。”他轻轻摇头,“毕其功于一役,阿云,若是顺利,以后便不用这般颠沛流离四处征战了。”
景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由衷的信服,轻声道:“是。”
“还有件事。”他顿了顿,“交给别人我并不放心。”
景云心中隐约猜到了,却不说破,只道:“将军请说。”
“我揣测元皓行的反击,除了就地围剿,还有一个……就是直捣后营。”江载初沉默了片刻,秀挺的眉轻微上挑,眼神明锐,“长风城,或许会是他的目标。”
“你是说他可能不管两支军队,直奔这里而来?”景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一细想,却又像是元皓行的作风,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两军动作要快——至于这里,你派人将女眷老弱送回后方。”
“女眷?”他顿了顿,有意问道,“都送回去么?”
江载初站了起来,“她留在这里调理身子,过两日我会让人送她过来。”
景云并不问“她”是谁,额角轻轻一跳,追问道:“送去哪里?”
“我身边。”江载初简短道,“剑雪能护住她,我另从亲卫中选了几人,还需神策营中数人,你知道就好。”
“将军——”景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行军打仗带着她,实在诸多不便。”
有夜风从营帐外卷进来,烛火明灭,年轻男人狭长明秀的双目轻轻眯了眯,却终究还是黯了些,终不复指点万军时的从容。
他仿佛没有听到那句话,直到走至营帐门口,方才听到景云又说了一声:“将军,我将她送至后方,日夜让人看着……这样呢?”
“她若是不见了呢?”他脚步顿了顿,并不回头,“我输不起这第二次。”
将军府静悄悄的,江载初走进厢房,未晞原本靠在桌边守夜,一个激灵便醒了。
江载初示意她出去,径直走至床边。
维桑睡得正沉。
他在她床边坐下,许是床榻有轻轻一动,她甚是警醒,立刻睁开了眼睛。一抬眼,方见到是江载初,她挣扎着便要爬起来。
他不轻不重地按住她的身子,淡声道:“韩维桑,你究竟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她睁着眼睛,眼神略略有些迷惘,长睫柔软而微翘,仿佛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俯下身,愈发得迫近她,“你身上带的,抑制寸脉的,究竟是什么?”
维桑倏尔微笑起来,声音谦卑而柔和,“这不正是合了将军的心意么?其实昨日,你不必给我喝那碗药——因为我本就无法受孕。只是……却也没有机会告诉将军。”
他的瞳孔有轻微的收缩,唇角冷硬地抿起来:“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维桑终究还是慢慢坐起来,目光垂下,轻声道:“我对自己做了什么,与将军有何干系?这不是将军所要的么?”
他的眸色正一点点的变紧,浓黑,凝濯,忽得变成勃发怒气,“你何时在自己身上种下的?如何拔除?”
“出蜀之时。”她淡淡抬起眸子,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中,却未带着丝毫情绪。
“三年前?”
“将军说得不错,我不配有将军的孩子。”她轻轻扬起唇角,笑容微薄却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与固执,“可是一个蜀人,却不该,也不会怀有晋人的孩子,不是么?”
清脆的啪的一声——
他扬手挥去,下手亦不轻,维桑脸颊红肿了半边,唇角裂开,细细一道鲜血滑下。
她却不避不闪,只是轻笑,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
江载初冷冷看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韩维桑,为了你这句话——将来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天下,你们川蜀之地,男为奴,女为婢,永世不得翻身!”
终于还是激得他拂袖而去,看着修长的背影渐渐离开,维桑却慢慢拢起双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未晞匆忙奔进来,小心翼翼打量维桑,轻声道:“姑娘,你……在哭么?”
她慌忙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没有。”
“你的嘴角……”未晞小心地替她抹去鲜血,“上将军他……打你了么?”
维桑微微有些恍惚,最后却只是笑了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他……只是比我更有些难过吧。”
未晞要扶她躺下,她却不肯,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方才问道:“外边出了什么事么?”
“不知道,跑来跑去都一天了。”未晞轻声道,“姑娘,我听到……适才上将军的那句话了。”
维桑怔了怔,“哪句?”
“男为奴,女为婢……”
维桑见到她担心的眉眼,只轻轻地笑了。
她身上处处负伤,眉宇间又时常郁结,这是未晞头一次见她笑得这般舒心——仿佛是一朵花,在满是尘埃的土上绽开了一朵花,这一笑的风华,又远胜人人赞誉的薄夫人。
“未晞,你想家么?”她忽然轻声问道。
“我记得家中好吃的辣子酱呢。”未晞心情竟也好转起来。
“总有一日,咱们会回去的。”她喃喃地说,“不会有人再欺负咱们,不会有人逼阿娘阿嫂绣到双目渗血,不会的。”
未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却又觉得,这样的姑娘,又是她从未见过的。
这般顽强,又这般好看。
翌日上午,未晞服侍维桑梳洗时,咕哝了一句:“怎的外边多了这许多侍卫?”
维桑往外望去,果然,院子里站着不少人,皆是些生面孔,许是江载初换了卫队。
“让我进去见上将军!”
门口忽然响起女子声音,未晞立时警觉,低声道:“又是她,姑娘你别出去。”
维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倚着窗边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却越来越大,直欲闯进门来。想来这么多侍卫也知道薄夫人是将军最宠幸的女子,也不敢对她如何阻拦。
片刻之后,门外动静小了些,却听见男子清冷却有礼的声音道:“薄夫人,何事在此处喧闹?”
“上将军为何要将我送回后方?”薄姬的声音收敛了些,却依旧不肯罢休,“我要亲自找将军问清楚。”
“上将军已经不在长风城了。将军走前吩咐人将你送回后方,亦是为了你的安危,还请夫人勿让我们难做。”
“那她为何能够留下?”薄姬怒道,“她为何不同我一起回去?”
景云沉默了片刻,回道:“韩姑娘身上有伤,不宜挪动。”
薄姬蓦然指向维桑,“她能下地,能走动,有什么伤?”
景云见到维桑,只略略点了点头,转而对侍卫道:“送薄夫人回去,马车半个时辰后出发,不得延误。”
“我要见上将军。”薄姬却仿佛没有听见,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说过,无论何处都不会抛下我……”
维桑无声地打量这个年轻女人,她今日是细心装扮过的,发髻结得活泼可爱,原本宽松飘逸的裙裤,却拿红绳缚住裤脚,娇俏甜美,如今却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只是不肯走。
“上将军走了么?”她问景云。
景云并不想同她说话,只生硬点了点头。
“那我也去后方吧。”她不欲她难做,低声道,“我同夫人一道走。”
“不行!”景云脱口而出,看到薄夫人怨怼的眼神,顿时觉得头大,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道,“你的伤不能长途行路。”
维桑怔了怔,也不欲纠缠下去,转身回房。
身后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大约景云到底还是将薄姬劝走了,她却看了一眼如今空无一人的书房,江载初竟真的已离开了。
心神恍惚地坐在桌边,喝水的时候才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维桑看了一眼抿嘴偷笑的未晞,这才发现自己端起的是一碗刚熬好的药。
“姑娘一气喝了吧。”未晞笑道,“刚刚煎好呢。”
她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却见门口景云大步进来,看着她将药喝完,方道:“将身子养好,再过上十余日,我会让人送你过去。”
“去哪里?”
“将军那里。”他平静道,目光却深深地在韩维桑身上脸上辗转,似是在仔细查看她的表情。
“他是北征吧?”维桑怔了怔,“我会与他添许多不便……”
“这点你知我知,他自然也知道。”景云淡淡道,“可他偏偏放不下你。”
维桑沉默下来。
“韩维桑,我若是他,见你之初,便已杀你百次千次。”
维桑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唇角带出一丝笑来,却又牵动昨日裂开的伤口,密密带着刺痛:“那么,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同你想得一样。”
景云清亮的眸色中划过一丝怒气,最后却忍了下来,“这一次,你莫要再辜负他。”
她静静望向窗外,轻声道:“我欠他多少,总归,我会一一还他就是了。”
疾行数日,关宁军骑兵精锐的前锋已经抵达常淮地界。
上半夜休息了一个时辰,数万人马并未埋锅造饭,只是在细雨中无声地吃着干粮,就着冰凉的雨水,靠着马匹睡了片刻。前方又传来了命令,不能耽搁,即刻前行。雨势渐渐变大,道路变得泥泞难走,骑兵们下了马,默不作声地牵着缰绳往前走。这样艰苦的行军,却并没有人出声抱怨。因为每个士兵都知道,他们的统帅在最前边,一样淋着冷雨,啃着石头一般的干粮。
“京师传来的密保。”连秀勒住马缰,将一粒蜡丸递给江载初。
雨水越来越大,仿佛是将天幕倾倒下来,江载初接过蜡丸,驱马行至一棵柳树下,命左右点亮了火折。
捏碎蜡丸,里边纸上却只有一句话:元皓行出京,不知去向。
雨滴透过柳树枝叶落下来,很快便将字迹打湿,墨团糊成一片。江载初收拢掌心,沉吟着没有说话。
“还有一封。”连秀赶至他身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递上一张盖着封印羊皮纸卷。
封泥上印着金乌的图案,他撕开后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凝重。
“将军,上边说的什么?”连秀察觉到他脸色有异,追问了一遍。
“景云那边动身了么?”
“前日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