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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姨是那么吝啬,对他们似乎并不友好。安女却是个健康快乐的女孩子,也长得并不漂亮。
在他的心中,却是这么亲切。
他想象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思念她们?把她们当作自己的亲人或故友一般。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痕迹,即使是一阵风,也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只是曾经拂过了他那渺不可寻的岁月,留存在他的生命之中。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留恋,即使是萍水相逢,也刻下了深深地眷恋。
他将一杯薄酒轻轻撒下。
忙完这一切,他开始向四处打量。那顺着菜畦弯弯曲曲转向池塘伸向远去的小路,他知道那边有片枣林。当然也记得,那路还通向一片稻田。他依稀还记得那里有几棵乌桕和枫槭。赤着脚,裹着帕的洗心玉,从那一片稻田中站起来,她一手握着镰,一手擦着脸,对他莞尔一笑。那笑容是那么自然、真挚,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也记得自己割伤了手,洗心玉用她的帕轻轻地按住他的伤口,他感到了她手指的轻柔和她扑面而来的女人气息。他当时只注意看她,洗心玉全然不知,她做起事来,总是那么全神贯注。他看清了她的睫毛,她的鼻梁,她皮肤上的微瘢和她那有些汗毛的小嘴。没想到,洗心玉突然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目光,脸就刹地红了起来。
如今她去了哪里?
“难道这一切她都不记得了?”这样一想,他就有些伤感。总觉得这个世上的人,都不象他对过往的一切怀着深深的眷恋,他们对感情的执着都看得很淡,不在意。这又使他感到人生无常,人间的一切都不会在人心中留下什么刻痕,自己对他们的怀恋也全然没有意义。
他又来到当年的那片稻田,那棵枫树还在,风雨亭却没有了。风雨亭旁的上古师和辛利姨,还有受伤的美丽居,还有田悯、齐云。他特别怀念齐云,齐云永远在他的心中栩栩如生。除了美丽居,她们都不在了。他这里、那里的走了一遍,近中午时才回到至简堂故址。
水井旁的破草房中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妻,山里人淳朴,为他们准备午饭。没想到倒是这山里丰衣足食,他们抓了一只鸡,说什么也不要他们的钱。
吃饭间,才知道他们叫长木老爹和长木婆婆。原是徂徕山人氏,被至简堂那次请官兵来烧了房,后搬到合口村去住。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和他们没关系了。一个儿子病死了,另两个如今在上郡服役。他们住在合口村时,那里三天两头差役来,催租逼债,如狼似虎。两个老人见着官差、官兵就害怕,又偷偷地搬回到徂徕山来,远离开那人烟。
听说他们问起至简堂的事,听到他们说起至简堂的人。二位老人依然还记得当年至简堂毁灭的情景。
“那一天呀,”长木婆婆说起,仿佛当时她就在场。“杀得尸体成山,那火呀,烧起来,烧红了天。连上古师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抓起来了。她通贼,别看慈眉善目的,干出这等事来,任是令我们不信。她们都不是好人,是报应。”
“闭上你的臭嘴,死婆子,你懂个啥?她怎会通贼?她是藏起了俺们齐国的公主。上古师是个好人,要说坏,是封娘,那封娘坏透了。有一次,我们老二在那后山打了一只黄麂,就被她抓了起来,说是打了她们的东西,要送官。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哪。还是上古师闻知后,将我们老二放了,还骂了封姨。上古师是好人,都是被封娘这个奸臣贼子害的。这世道,好人不得好报,奸佞当道,我们可不能昧着良心说她老人家的坏话。”
“还有这事?”北门晨风怎么也没想到至简堂也是这么横行霸道的。
“老爷,天底下的庄园全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良吉当然知道,他说,“可不能全怪他们,黔首百姓全是刁民,你对他们好,他们就无法无天,欺到你头上,踩你,遭践你。只有对他们狠一点,当然,这样,他们又很可怜。没得法子呀,你不能可怜他们,不能心慈手软。老爷可能没当过家?不知道当家的难。老头儿,你说是不是?”
“是不能全怪老爷的,他们什么都明明白白,可我们都不知道。那么多规矩,总是我们不对。”长木老爹难为情地笑笑,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而害臊。
“封姨就那么利害吗?”北门晨风有点不信。
“老爷,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天底下,哪一个管事的,做事的,不遭人骂?除非你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包你一生好名声……”
长木老爹听他们说要在这里住下来,任是不信,两个人住在这里怪寂寞的。如今有了这样一个老爷来作伴,自是喜不自胜,情愿和老伴在老爷庄园里寻一份差事做做。
买田产之事,全由良吉去办。北门晨风就在至简堂故址上盖了一个小小的庄园。有了长木老爹和长木婆婆,良吉和六月夫妇,过起了平静的日子。他将这庄园题为“止水坟居”,自然是表达了他的惨痛心情,却也希望自己能真的静伏下去,整理一下自己这零乱不堪的人生。而山外,我们已经知道,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北门晨风却已置身事外。
五、野孩子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游荡在直道上。一长列的运送粮草的车队,“吱呀吱呀”地从远处缓缓地滚动过来。他抽了抽鼻息,耸了耸肩上的破布包,扯了扯遮不住上体的衣裳。但那破衣裳又垂了下来,妨碍了他的手,他很是咀丧。又将垂下的衣裳拉了拉,开始注意起这缓缓驰来的车队。
他的颜面很脏,只有那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明亮。
象所有流浪的野孩子一样,古怪精灵的他,很有主意。他一蹦三跳地朝车队走去,一边唱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调子:“邪径败良田,谗口乱人言。丹桂华不实,黑巢倾其巅,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却很是得意。
是野外的风塑造了他,他就象风一样野。
“……大老爷们,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象你儿子一样大的孩子吧。”他快活地叫着去接近那些运粮草的役夫,知道这很容易引起他们的同情。但一押解的军卒把他赶开了。他仍不懈怠,又迎向第二辆车。
“去,去!”他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没有人同情这样的野孩子,这样的野孩子很令人讨厌,就象苍蝇一样。
一次又一次的乞讨都失败了,这引起了这孩子的愤怒,于是他朝车队吐口水,并嘲弄地骂开了:
“跑了你的马,翻了你的车,有司拐了你婆娘,给你生个龟儿子……”
“你找死呀!”役夫们并不理睬他。
他又一次窜进车队,缠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役夫乞讨。那老役夫先是不理他,后来被缠不过,叹了一声说:“怪可怜的。”从口袋里摸出几枚半两钱来。
“干什么?”那军卒突然窜过来,“小**,找死呀!”他一把拽住这孩子,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孩子挣扎着,乱扭。那军卒讨厌起来,一手扯下这小孩背上的包。这孩子就来抢,却怎么也够不着,不由得哭了起来,这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算了,算了,”那老役夫讲,“别逗他了。”说着,就塞给那孩子几枚钱,并对那军卒说,“还给他吧,怪可怜见的。”
“给他干什么?”那军卒劈手夺过这几枚钱来,把那包朝远处狠狠地一扔,喝了句,“滚!”他闻不得这孩子身上的气味。
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去捡他的包。
“哈哈哈……”军卒和役夫们都快活地笑了起来。
那孩子拾了包,再也不敢乞讨,赶快地走了。
等到车队已走远,他笑了起来,看了看紧紧攥在手掌中的一个荷包。
这孩子就是了哥哥。
了哥哥自从父母被杀之后,狱卒把他从牢狱里赶了出去。一个人,流落街头,受尽了众多乞儿的欺凌,常常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处好的。但贱民的命都是狗命,见着土就活。他总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泥土中爬起来,舔舔伤痕,又拙壮地生长起来。他开始是被别人打,后来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在一次次的争斗中,他慢慢地变强了,他也开始去用拳头打别人。这就被一窃儿头看中,他不得不屈从。那窃儿头就训练起他一些偷盗的本事,比如从滚汤中钳鹌鹑蛋。用食、中两指,极迅捷地从滚汤中将鹌鹑蛋钳出来,要一钳一个准。开始这活儿,烫得他直跺脚。那些日子,他的两根手指头象红萝卜一样。但这样的训练,终于使他的偷盗本领大有长益,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但乞儿的命运是悲惨的,他们严密地受窃儿头控制。偷得到时,当然快活;偷不到时,就是一顿暴打。尤其是看到一些被偷者的绝望、愤怒和悲伤,了哥哥的心中总存一些不忍。一次,他偷了一个老婆婆的钱,那可是老婆婆刚卖了两匹布,得的上金二两,准备用来交纳一家五口人的人头赋税的。看着这老婆婆抢天撞地的悲号,他实在不忍,本想将钱还回去。却被那窃儿头劈头一巴掌打来,夺了去。后来听人说,那老婆婆被她媳妇赶了出来,走投无路,遂投了河。这给他的震动极大,才使他下定决心,不干了。他逃离了上郡,摆脱了那窃儿头,开始沿着直道流浪。他没有目的地,漫无目的地走去,只是顺着直道走。到过阳周、高奴,也去过雕阴,云阳。
一日,他来到咸阳东门,已是又一年仲秋时节,乞讨了一天,没有点滴下肚,正在饥肠辘辘难耐之时。忽见一个蒙面老妇,甚是殷富的模样,了哥哥是乞偷兼做,乞讨得到时,他就乞讨;饿得不行时,又故态萌发。这时,正是他饿得眼冒金花的时候,他就看中了这老妇,跟了她走了一段路。在一人烟拥挤的地方,他挤身上前,贴近那老妇人,伸手入那老妇人的囊中,正要得手,却被那老妇人一把把手抓住。他正有些惊慌,以为又要遭到一顿暴打,这是常有的事。没想到那老妇看了看他,又把他放了,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妇人。
他实在饿得不行,感到腹中有一千张嗷嗷待哺的嘴,在咬着他。
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赶紧走到那老妇人面前,伸出一双肮脏的手,央求着:
“老夫人,行行好啊,给一点儿吧?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实在是出于无奈,你老心地善良……”
“去,去,”那老妇人颇为厌恶的,“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敢来纠缠我?小小年纪,竟敢偷?人怎么能偷?”
“我好几天没吃了,”他有点夸张地说,“你老做好事做到底,给一点儿,我就不偷了。这样,你就救了一个人。要不,我就只有再坏下去,你总不能看着我变坏吧?”
“小**,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那老妇人骂道。但她看到这孩子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样子。再说这孩子的机灵劲儿也使她喜欢。还有……,她说不上来,这孩子总有一丝两点影子,似曾在那里见过。她当然不信,于是动了恻隐之心。
“那好吧,随我来。”这老妇人吩咐道。
“到哪里去?”了哥哥警觉起来。
那老妇人一把抓住他,说:“我请你吃一顿饱饭去。”
“我不去!”了哥哥挣扎着。
“怎么?不信我?你不是说我心地善良吗?难道你也不相信你自己,怕了?”
这一说,令了哥哥动了豪气,“去就去,我怕什么!”
“还蛮有个性的,不要我抓住你吧?”那老妇人放了手,摇了摇头,拿出(巾兑)巾来,擦着自己被弄脏了的手。“啧啧啧……”她不由自主地厌恶地摇了摇头,把了哥哥带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小客栈里。她对店小二说:“弄些汤水来,给我好好洗一洗他,你看看,都要发臭了。”
这对了哥哥真是晴天霹雳,他当然不从,就象是要被杀的猪一样,被那店小二一把拖了进去,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被刷洗了一遍。
洗完澡后,换了一身挺别扭的衣裳。店小二把他带进那老妇人的客房,只见房间里摆了一大碗麦粥和几个胡饼,还有几碟菜蔬。了哥哥早就饿得不行了,扑上去就狼吞虎咽起来。
“别急,别急,没人抢你的。”那老妇人说。
等到一口胡饼噎住了喉咙,了哥哥才抬起头来。这时,他才看清那老夫人,因为她已除去了面纱,脸上显出一大片的疤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老夫人是谁?这老夫人是授衣夫人。
原来,授衣夫人离开青城公主府后,算是捡了一条性命。她就是不相信,这个世上竟会有那样一个女人,长得和她的姐姐一模一样?她一定要去会一会这个叫洗心玉的女子。逃出公主府后,她藏匿在(雩阝)邑,待她打听到有这么一个女子和北门晨风一道往北去了,她就去了上郡。待她到了上郡,洗心玉早就南下了。她在上郡打探了好长一段时间,闻知有这么一个女子,好象是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