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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于斗志。只是他没想到,当年他的军队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现在的军队又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也没有考虑支撑士卒斗志的诸多因素如今已不复存在。战场上的态势不同了,惊惧、恐慌早已象瘟疫一样,在军中漫延。他的近二十万军队,在这一两个月中,损失过半。失败如果没有精神和希望来支撑,就是真正的失败。真正的失败,从来就不可能召唤起昂扬的斗志。无边的重云从天边垂下来,翻滚着。项伯、项襄、季布望着这阴沉欲雪的天空,他们的颜面比这天空更阴沉,他们的心比这严冬更寒冷。
不再是当年了,当年在战争空隙,军中虽紧张,却充满了信心和欢乐。有些军卒在哼着家乡的小调;有的躺在草茵上,思念自己家乡的婆娘;但更多的是在磨刀剑,军卒们坐在长板凳上,用滴着泥水的手批着刀锋,瞄着眼睛,看那一道青锋,怎样被磨成几近于无的锋芒;有的在修理损毁的战车,车轮、车毂、飞铃、伏兔拆卸下来,摊得一地都是;有人在刷马,遛马;军械库边,熊熊的锻冶之火在燃烧,腰鼓状的鼓风皮橐在吊杆的推动下鼓动着空气;也有用木板抬来的伤员,在医工的斧锯下,活活的被截肢,那惨叫声是最可怖的。但那时候,军卒们对此视而不见,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们依然开心地逗笑着,说些谐谑调皮的话。
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沉重的颓丧,只有军卒们东倒西歪的扑倒在营帐中的疲惫。现在军中更加突出了纪律的严肃,少了胜利时的宽容。即使这样,也不能扼制住人们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担忧,各种各样的失败情绪和谣言在漫延四起,不象在战事顺利时和士气高涨时那样,可以不加节制的随便说。这现象自然更可怕,也更加重了人们对战事前途的猜测,感到了这对心理的压迫。
“处境不妙,我们被包围了!”
“我听军候讲,淮南兵正在钟离,截断了我们的退路。——什么,不信?你们这几天,看到过那大王帐中的女侠吗?连她都派上去了,到钟离去了。”
“小声点,不要命呀!”
“迟早的事,这一次,百十来斤算是玩完了,——唉,可怜我那老母亲啊!”
“我们可要团聚紧点,到时不要散了,弟兄们哪,弟兄们,到时互相帮一把,你们说是不是?”
“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时,可别只顾了自己……”
话是这样说,但在各自的心里,又在算盘:怎样才能保全自己。
季布和凌雠带着监军在约束军队。
“一步不慎,终陷重围。”季布长叹一声。
“军心已动,”凌雠则更加忧虑,你看,他对季布说,“什么时候这样混乱过?本来我想惩治一两个,但在这样的时候,唉!”他作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横扫过去的动作。
“千万别胡来,激起兵变,就糟了。”
“正是这样考虑,才没做。他妈的,败军就象野兽,谁他妈的敢去惹它?”
他们巡视着一个个营帐。
天色已晚,四周的山头,黑漆漆的,在明亮的天幕下,逼人心魄。一点一点的烛火被点亮,渐至连成一片。只见远远近近的村落、山岗、平畴,仿佛都有无数窥视的狼眼,闪烁着,拖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沉重的呼吸。可以看见汉军在构筑工事,挖壕堑,他们依然在频繁地调动。常有骑卒往来鹜驰,他们的吆喝声,都能清晰的听见。一堆堆篝火在燃烧,所有的声音都成了寂灭。天幕在无言中压下来,一颗星也看不见,连狗的吠声也没有。
季布和凌雠在指挥军卒加固鹿柴、撒上铁蒺藜、置弓弩、派出游动哨。在认为万无一失之后,他们才回到了项王营帐。营帐燃着炭火,从来不到中军帐的虞姬,此刻也来到中军帐。她着一身薄戎装,显得非常憔悴,双眼还略带红肿。真没想到,战事仅仅只过了几天,就变得如此险恶。她非常担忧。
“你在这里干什么?”项羽异常烦躁,“我对你说过了,不会有事!你去睡吧。”
“……”虞姬的眼中含着泪水,她没有离开。
“怎么就不听我的话?这是你可以来的地方吗?”项羽差点就要吼叫起来,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大王!”项襄忙止住他,转向虞姬劝道,“夫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她。
虞姬依然不响,哀伤地看了项羽一眼,顺从的转进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蕲县,蕲县还在吗?”一大莫敖问。
“蕲县?还蕲县呢!”
“那剡公呢?”
“剡公战死了。”项羽阴沉地回答。“——你们呢?”他问刚走进来的季布和凌雠。
“我们刚才巡视了一下各军旅,只是……”季布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
“不大好,军心有点……”季布犹豫了,他的眼前仿佛还留存着那些被失败的情绪所主宰的面容。
“那你们为什么不处置之?”项羽厉声喝问道,“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
“这……,大王,”季布本想说明之,却没有说,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解释。他转移了话头,“目前最要紧的是明天的突围,不知大王有何打算?”
“别岔开话去,如果军心不稳,还突什么围?怎么成了这样?”
“大王,你以为现在杀几个人,就可以稳住军心吗?”项伯毫不客气颇为不满的回敬道。
项伯这一问,倒把项羽问住了。
是呀,面临绝境,可以挽起求生的勇气。但面临无可挽回的绝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是,项羽不这样想,他还想挽狂澜于既倒,还想与汉王去决一死战。
“大王,此一时,彼一时也!”项襄苦劝道。
“我意已决,再与诸侯军决死一战!”项羽无法压抑住其骄矜之心。
第二天,项羽亲自率军向北攻击韩信。但韩信坚守不出,以数万强弩射住。韩信的意图明显,他就是要困死项羽。用不了几天,楚军必定粮绝,在这样的时候,他犯不着和项羽发生正面冲突。他太了解项羽了,项羽这人,一旦进入状态,就难以扼制,稍有不慎,甚至会适得其反。韩信决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这一天下来,楚军伤亡不少,这给楚军的打击很大,有人开始叛逃了。
“这仗再也不能这样打了!”项襄再一次力谏道,“再不突围,我们将不会有机会!”
天寒地冻,扶枪侍立在营寨前的楚军饥寒交迫,军中开始为抢夺粮草而发生了械斗。伤员们无药可医,尸体无处可葬,不断有人死去。监军虽然处置了几个哄抢粮草的人,但已无法弹压得住,反正都是死,军卒变得异常强悍。是夜,项羽巡视军营,看望伤兵,不觉热泪盈眶,感到自己几乎已陷入了绝境。而敌手正在奸诈的不慌不忙的不断地骚扰着自己,逼迫着自己。他只觉得有力无处使,到处都是敌人,却又寻觅不着。这些懦夫,这些卑鄙小人,正在一步步,一天天的将他往死地里逼。他想抗争,他想挣扎,却寻觅不到敌手。天时、地利、人和,俱已与他相违,真是天欲灭楚,他徒唤奈何!
第三天,几番寻战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疲惫之极。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兵无斗志,人们开始绝望。
这天夜里戌初时分,他和众官佐、将领正在议战。在众官佐、将领力谏下,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决定第二天突围。这时,虞姬走了进来。虞姬还是一身薄戎装,未施脂粉,消瘦苍白的面容更显动人,令人不忍猝看。此时,她面色有些慌张,似无所凭依似的。
“你来干什么!”项羽颇为不满的斥责道。
“大王,你听——”虞姬好象没有听到项羽的斥责,她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
“听什么?”
“你听呀!”虞姬仿佛在一种梦幻中似的指向远方。
“……”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温馨的歌声,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又渺不可寻,倒很象儿时母亲的摇篮曲。
“这是什么?”
“……天澹澹兮日暮,怀远人兮何咏?佳人兮永怀,幽兰兮泣露。
老父之悲兮慈母之泪,闺阁之思兮孺子之语。
不以天理兮何以功成?几临绝境兮何以全身?
故园有旧庐,里廓有乡音。鸡鸣时兮见晨炊,荷锄归兮闻犬吠。
有兴邀三五朋兮聚一庭,聊共辉兮月皎永……”
“怎么?”项伯有点慌张地问,“这不是家乡的村谣里曲吗?”
那歌声渐渐明晰起来,在各个山头流转,似那么虚无飘渺,又确实是那么贴近实在。更象一把剑,刺向这些已经面临绝境的人们。
“这不可能!”项羽断然否定道。
“杨柳枝,杨柳长,日日伴妾到辽阳,辽阳关山阻,妾梦关山渡……”
“春风冶多丽,绿水寒碧池。妾为芙蓉质,茕茕独照影。
身着湘罗裙,罗裙不得开,妾心纵怀莲子心,无君那得莲子采?
芙蓉蕖,告诉你:
莲心苦呀苦莲心,莫忘故里结发人……”
“汉营中怎会有这么多楚人?”
“莫非江东已失?”
“一派胡言,我杀了你!”项羽大怒,走出营帐。只见各营帐中都有军卒走出,百十成群的聚集在雪地里。几个连敖正在驱赶着人们进去,但如何驱赶得了。
“江东已失!”这样一种恐慌迅速漫延。
“归路已断,失败已成定局!”刹时军中混乱起来,只见有奸细高喊:
“汉王怀仁,归者不问,项羽败迹,各求生路啊!”
项羽马上令各将领去弹压,这一着,激起了兵变。只见军卒们各争生路,夺路而逃。满山遍野都是,监军们堵住各隘口,斩杀逃卒,但却遭到了反抗。更多的军卒蜂拥而至,监军阻止不住,到后来,他们连自己也跟着逃卒们逃散。汉营纷纷接纳他们。
“大王,事急矣,尚有数千子弟兵跟随,我们应该迅速突围。”项襄和季布大声恳请道。
众将齐聚在项羽身边。
“项伯呢?”项羽不见了项伯,他本想叫项伯去叫虞姬过来。
“不知道!”
“我去叫夫人。”项襄明白,立即进入项王营帐中。
项羽知大势已去。这时,军卒们把他的乌骓马牵了出来,那乌骓马在奋蹄扬鬃嘶鸣。
“大王,你快走吧!”虞姬这时正和项襄一同走出来,她已完全明白,反倒异常镇静,她的眼中含着泪水。
“虞姬……”项羽看了一眼虞姬,肝肠寸断。
“为天下者,岂可如此儿女情长?”虞姬反倒劝慰道。
“要走一起走!”项羽猛地将一杯酒饮尽,将酒杯就地一摔,恨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见项羽不能斩断情愫,知道项羽最大的弱点,就是儿女情长,待人以诚。于是,横下一条心,为感君王恩,说:“大王尚能杀出去,西楚仍有望,只是季姬不在……,唉,不能见了!不可再犹豫,妾为君一舞,以壮行色。”说毕持剑,舞似怒云,又似狂花,歌曰:
“随君起江东,天地溯流光。弱女焉能是,感君情意长。
愿君勿念兹,男儿自纵横。松柏有坚躯,贱妾亦得长。
勿为妾在意,君重妾有张。不耻淆山败,重拾卧薪胆。
丈夫能负重,干臣自驱驰。
鼙鼓动天地,干戈耀日星,暮云四边合,潸然泪雨下。
良言多逆耳,青城是我妹。盛时无良将,局艰见忠贞。
愿君勿相疑,偏重唯一师。
旌旗复能蔽日月,玉垒浮云变古今。
今日事,不足凭;壮郎志,尽妾心。
他日但见兵车动,定要碾我不死魂;江山必有旌旗变,定要招我出荒径。
出荒径,定相迎,以妾泪,和君泪。
项王,项王,莫相忘,记取我那荒草岗……。”
“妾——去矣!”一言未尽,虞姬横剑交颈,猛地一掣,鲜血喷出,项羽制止不及。
“虞姬!”项羽大叫了一声,一手挽住,虞姬倒在他的臂弯里,她的嘴唇依然在微微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她那美丽的眼睛依然在流淌着她那柔和善良的目光,那是一种对人的依恋,是一种对生命的最后告别,包括对她的敌人。
“虞姬!”项羽又泣叫了一声,见者莫不背转身去。
“刘邦老儿,我与你势不两立了!”项羽命人葬了虞姬,翻身上马。
悲愤若风雪狂飚:“走,突围!”
他冲向那黑暗中的岗峦,离开了那空落落的营帐,率着他的数千子弟兵,向南突围。
是虞姬的悲壮激励了士气,助了他。他冲破了几重重围,象狂飚急驰,惊得刘邦差一点没掉下马来,真没想到项羽是这么骁勇。但还是没冲出去,对手毕竟是韩信,又被包围住了。形势越来越危急,千钧一发之际,前方突然杀声大振。季布正杀在最前面,只见一女将率着一支楚军,持剑,杀开一条血路而来。仔细一看,知是季姬,大喜,叫道:“青城公主,大王在这里!”那季姬早已杀得浑身是血,见到项王的中军,立即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