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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并不喜欢燕窝粥那种奇怪的味道,但如今宫中哪个大太监不在这上头用心讲究,陆丰自然不想被人耻笑了去。好容易皱眉吃干净了,他便随手把瓷盅往身旁的炕桌上一搁,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要咱家说,那些直系的功臣子弟谁也比不上他。做事情条条有理,而且从来没有恃宠拿大。这京师的事情他出面办再合适不过了,别看咱家这回是钦差,此地功臣贵人太多,吃了眼前亏却没意思。他除了皇上还有皇太孙撑腰,那靠山硬得不能再硬。他只要敬着咱家,咱家也不会给他亏吃,回头不和他争功就是。”
大明的正项税赋为夏税和秋粮,一年两征,都是收的实物。靖难之后十余年休养生息,再加上之前洪武朝打下的底子,因此各地的粮仓都塞得满满当当极其殷实,但凡遇到大灾,布政司便可直接下令州府赈济,旋即再上报朝廷,因此粮仓之事素来为重中之重。这回有监察御史上奏,朝廷更是派来了钦差,在人看来自然更是非同小可。
靠近金川门的太平仓乃是京师最大的一座粮仓,每逢夏税秋粮的完税之季,往粮仓送粮的大车往往会一直绵延到城外的外金川门码头。负责太平仓的大使官阶从九品,尽管在权贵满地走的京师不算什么,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却分外强横。
然而,这会儿尽管寒风料峭,这位大使跟着张越鞍前马后的伺候,却是出了满脑门子的油汗。当最后一座库房的大门徐徐关上,众人回到账房前头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上方才有了血色,说话的声音也有了些底气:“大人,卑职守太平仓也已经有十几年了,一直尽忠职守从不敢懈怠。这盗卖官粮的罪名决计是有人诬陷,请您务必明察秋毫!”
一直闷声不响的副使也连忙点头哈腰地附和道:“大人刚刚也看见了,所有粮仓都是满满当当,和账册上的数目完全一样,决计没有丝毫出入。”
张越并没有奢望在几个库房中走马观花察看一圈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因此听到这话自然丝毫不为所动。随手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见太平仓大使和副使脸上都挂着讨好的笑容,他便淡淡地说:“你们看守这粮仓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自然不会冤枉了好人。来人,封存历年账册带回去细细审查!”
“大人,这不合规矩!”那大使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了起来,油腻腻的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且历年账册少说也有几箱子,没有一个月怎么也看不完。”
“本官乃是奉皇上钦命,封存账册天经地义。至于看账本的时间,本官自然有盘账的好手,别说一个月,就是两个月也得仔细盘查一遍。来人,封账!”
眼看张越手底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卒二话不说就冲进账房封账,大使和副使谁也不敢多言,面色都不太好看。一群杂役就更不用说了,个个贴墙根垂手而立,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张越带着大批人押着一车账册呼啸而去,连人影都看不见了,大使和副大使方才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头那丝庆幸。刚刚那帮老老实实的杂役也各自窃窃私语了起来,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的表情。
“都说了是个雏儿,两位头儿这账本做得天衣无缝,他怎么可能查出来?”
“只要撑上个把月,到时候把这位瘟神送走了就完了。”
眼看顶头上司目光扫了过来,身材粗壮的杂役头目立刻喝令几个杂役将刚刚搬下来的那些东西重新整理好。在一群忙碌的身影中,一个古铜色脸庞的汉子随手将一个箱子往肩上一扛,扫了一眼那边露出得意洋洋表情的太平仓大使和副使,他不由在心里冷笑连连。
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想来也没听说过张越的屠夫之名!
第八卷 天子剑 第020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尽管不久之后就很可能不再是京师,但在北京没有彻底营建完成之前,南京依旧是如今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因此,相比金碧辉煌的皇宫和那些依旧豪奢的公侯伯府,张越和陆丰征用的这座用作行辕的豪宅大院着实算不上什么。只有门前的岗哨以及各个院子里来回巡逻的卫士,方才能够体现出一些天子钦差的威严。
如今已经是十月末,尽管南京尚未下雪,但傍晚之后也极其寒冷。千户周百龄裹着厚厚的油毡大氅沿高墙下头巡视,走在半路却迎面遇上了房陵。瞧见这位新晋百户冻得脸上通红,却仍是一丝不苟地上来行礼,他连忙双手扶了,又嘿嘿笑了一声。
“这么晚了,房老弟其实不用这么费心。这儿是京师,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外,不用太过操心安全问题。否则,我也不会答应只留下五十人守备,其他的都放在附近的民居驻扎。不过你倒是有些法子,初来乍到就做了榜样,那些老兵油子如今也渐渐服了你。”
虽说爵位只有祖父那一代,房陵这个庶子的一切功名前程都得靠自己,但他毕竟没吃过太大的苦头。这一路上除了某些特殊情形,他都是和其他百户一例吃住,可仍然和这些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同僚有些格格不入。此时,听到千户周百陵的这一番话,他不禁端详起了周百陵脸上那道据说是第二次北征留下来的伤疤,然后便垂下了眼睛。
“相比周大人和其他各位,我年轻识浅,不得不多下功夫。若是有什么疏失之处,还请大人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周百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见房陵甚是谦逊,他也就笑道,“房老弟要是乐意,我这儿倒是有些心得可以和你交流交流。这天色晚了,既然迎头碰上你,想来那一路你都巡视过了。眼下我也睡不着,干脆到我屋子里去坐一坐,咱们慢慢聊!”
同一时间,一间点着油灯的宽敞的屋子里,各式各样的蓝封皮厚账本堆得四处都是,两个号称盘账高手的中年帐房却正坐着悠哉游哉地喝茶聊天,压根没有动工干活的意思,直到大门咿呀一声被人推开。两人看清来人,这才急急忙忙起身相迎,面上俱是极其尴尬。
张越瞥见炕桌上那两杯茶,顿时皱起了眉头冷笑道:“你们倒是好悠闲,这对坐品茶闲聊,是不是还要我找人送几碟瓜子来?你们都是户部的老手了,该当知道规矩。不管这是真账还是假账,本官只有一个字——查。若是一个月之后你们全都查完。到时候功劳簿上少不了你们的名字。若是你们到时候查不完,你们原有的差事也别想要了。”
一听这话,那两个中年帐房方才慌了神,连连告罪不迭。见张越一瞪眼,他们慌忙一溜烟地来到各自的书桌后头,一面翻账册,一面算盘打得噼啪响。看到这情形,张越面色稍霁,转身吩咐外头守着的两个军士一天三顿饭外加茶点不可怠慢,这才出了屋子。
走出院子上了甬道,张越身后的胡七觑着四下里无人,方才低声问道:“少爷,袁大人不是已经吩咐了这边的锦衣卫追查么,怎的还要查那些假账?”
“装模作样的最高境界自然是连自己人一并瞒着,这宅子里头用的下人都是原来那些,万一有人收买他们打探这里的情形。得知我封存了账本却根本不查帐,那时候岂不是告诉别人我别有路子?明天到其他粮仓闹一闹,咱们就可以撇下这儿径直去松江府和宁波府了。”
胡七这才恍然大悟,心想闹出满城风雨然后再悄然遁走,这一招真是明显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料想就算宁波市舶司那儿得到了风声,也未必料到自己这一行会动作那么快。可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了极其重要的一个问题,顿时停下了步子。
“那随行这些京营军士,难道全都留在京师?”
“自然全都留下。”张越一转头,看见胡七呆若木鸡,他便微微笑了笑,“你当初也说过,像你们四个这般的人袁大人手上还有几个,只不过如今已经无法贸然调进锦衣卫,弄进东厂更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我才让你知会袁大人。那位陆公公听了我的主意,决定多招募一些不属于锦衣卫的人手,这就正好能安插进去。至于契机更是容易得很,你之前告诉过我,应天府招募捕快就在后日,到时候我挑唆那位陆公公去看热闹,只要他们去参加,表现得出彩一些,还愁人家看不上?等到他们这回保护我和陆公公南下,以后弄个身份就更加容易了。”
直到这时候,胡七方才恍然大悟,遂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旋即便告退找三个弟兄去商量安排。而张越径直来到书房,见连生连虎正在外头的椅子上打瞌睡,便没好气地上去拍了拍两人的脑袋。
“啊,少爷!”
“磨墨,备纸笔,我要写折子!”
虽说还没睡醒的两兄弟仍有些迷迷糊糊,但这么一句简单的吩咐还是能听懂,连忙跑到书桌前忙碌了起来。张越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房间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腹稿已经完备,他方才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提笔饱蘸浓墨,略一思忖便开始奋笔疾书。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夫大明有道之邦,故诸国来朝。万邦归心,共尊为上国,慕天朝威名,然亦慕天朝富贵。《管子》有云: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今陛下之名远扬海外,盖因何也?……”
张越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千许言。颇通文字的连生连虎凑在旁边好奇地看着,等一砚台墨完全写完方才醒悟过来,遂手忙脚乱又开始磨墨,直到那墨迹淋漓的稿纸摆满了整张书桌,甚至不得不摆到外头的椅子上和书架上,就连蜡烛也只剩下了一丁点,这篇文章方才写完。
虽说他如今是钦差,但奉旨读论语写札记的任务可不会忘了。即便朱棣并不是犹豫不决的天子,可这件事情完全是他的首尾,倘若不全始全终一力贯彻到底,说不定他这头办得尽心竭力,北京城那头却早就出了变故。而且,兜兜转转一大圈还能让皇太孙朱瞻基瞧见,何乐而不为?至于朝廷上的口水仗,他就算本人不去也得掺和一脚!
此时外头已经响起了三更天的梆子,张越强自按捺睡意,硬是等到一张张字纸上头的墨迹完全干透,这才将它们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折好,又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信封之中,用火漆印封,随即才交给了一旁等候的连生。
“立刻送出去,连夜用驿传送去北京。”
由于之前抵达的时候已经往北京送过信,因此连生自然不会问六百里加急还是八百里加急这样的蠢问题——这只是寻常邮传而已——收下之后一溜烟出了屋子,而连虎则连忙上前收拾书桌,见张越这才开始打呵欠,他便笑呵呵地说:“怪不得人都说少爷是下笔如有神,殿试时也不打草稿,如今也是。这么一篇文章只用了这么一丁点时间,实在是神了。”
这得归功于自己上辈子就是靠笔头子吃饭的,这辈子又拜了一个好先生!
张越对于这种程度的恭维早就完全免疫了,当下只微微一笑便吩咐连虎灭了书房的灯。等连虎打着灯笼护送他到地头,他就将其打发了去睡觉,随即方才打起帘子进门。一跨进门槛,他便看到亮堂堂的堂屋里。秋痕正倚靠着板壁睡得正香,身上盖着厚厚的毡毯子,而灵犀和琥珀则正在油灯下做针线。
“少爷回来了!”灵犀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见张越满脸倦意便说道,“灶房里头吊着热水,滚烫滚烫的好洗脚。床上都已经捂热了,少爷洗洗就去睡吧。”
想到三人为着自己熬到了那么晚,张越看见灵犀出门去提水,正想吩咐说以后不用一起等,谁知道刚刚睡得正香的秋痕忽然惊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已经是早上了么?少爷怎么一晚上都不回来睡……唔,原来天还没亮……”
琥珀已经去取了铜盆和软巾来,见秋痕仍然是迷糊得很,干脆把人撵到了东边屋子里去睡觉,然后方才回来在盆中注入早就预备好的凉水。不消一会儿,灵犀就提着满满的铜壶进来,又兑了热水。张越半眯着眼睛,手肘靠在炕桌上支着脑袋,身体则是倚在炕椅靠背上,迷迷糊糊觉着有人扒下了自己的鞋袜,又感到浸着了热水,这才睁开眼睛。
“我自己泡就行了,你们也都去睡吧。”
尽管张越这么说,灵犀却不理会,就着热水灵巧地揉搓着张越的双脚,又抬起头说:“少爷刚刚就险些睡着了,要是咱们去睡,指不定您洗了一半就会睡在这炕上,到天亮肯定就冻病了。累了一天就该在洗脚时按一按穴位,以往奴婢也是这么服侍老太太的。”
随着脚上传来一阵阵酸酸麻麻的感觉,张越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吞了回去。而旁边的琥珀又拧了热毛巾递给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