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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恭冷冷地“哼”了一声,问道:“何故再次为难一名出家人?”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把此名尼姑押往大理寺审讯。”官差躬身答道,从怀中掏出公文,双手奉上。
尉迟恭接将过来,一扫而过,脸色更显沉重。我知道公文不假,便说道:“我既答应随你前去,为何还要将我绑起来?你们便是这样对待百姓的吗?”
尉迟恭闻言,便对官差说道:“既然如此,还不赶快前去交差,却在此处多惹事端!”
那官差连忙辩解道:“这妖尼甚是凶悍,小的只是怕她半途逃脱。小的方才便被她打伤了。”说着,用手指着乌青的下巴。
“住口!”尉迟恭森冷的眼神在他脸上扫过,“她若是要反抗,又何用假装屈服?不肖几招,直接把你们送到阎王处报到便是了。废话少说,本将军这就与你们一同前往。”
“这……”官差略显犹豫之色。
尉迟恭冷笑一声,喝道:“有本将军在,你还何担忧之处?”
“小的不敢!”那官差急忙应道,一群人遂团团把我围在中央,虎视眈眈地防我逃跑。
尉迟恭走在我身侧,轻声说道:“小雅,此事非同小可。我已派人通知秦将军,请他帮忙去向皇上问个明白。”
“未必便是皇帝的意思。”我答道,“只是敢明着逆皇上意思的人,必定非等闲之辈,只怕不好对付。”
尉迟恭的脸色稍微一松,说道:“若不是皇上的意思,那边最好不过了,他必定会为你说话。”
我笑了笑,见那官差频频回首,便不再说话。
大理寺,是审讯京师徒刑以上案件之所,可谓掌握着生杀大权。以往我从不曾往这阴森森的地方多看一眼,更别提踏进它的大门了。此刻,大理寺卿孙伏伽正危襟正坐在堂上。
久闻孙伏伽素来秉公办案,不偏不倚,我的心里稍宽,遂低眉合十,说道:“贫尼参见孙大人。”
孰料听得孙伏伽一声拍案,凛声喝道:“公堂之上,为何不下跪?”两旁衙差手中长棍随即纷纷点地,口中低沉地喊着堂威。
我的心一紧,也不知他是铁面的死板,还是官架子大,竟不理会出家人向来只跪佛祖。但眼下形势于我不利,也只好跪下道:“叩见孙大人,不知贫尼犯了何罪?”
孙伏伽这才沉声问话:“无悟,你为何要妄发言论,煽起仇恨,挑起教派间的争端,扰乱社稷?”
我立刻辩解道:“贫尼并未如此。有心之人要借此挑起事端,也非贫尼所能控制。”
“丹药有毒的说法,可是从你口中而出?”从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感情。
“不假。贫尼曾作过分析,这丹药确实有毒,必致服者于死命。”我并未抬头,只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可又依据?”他又问。
我抬头直视着他:“自然。一者,皇上已以猫狗试之,服下后立刻毙命。二者,贫尼曾对丹药成分本身做过试验,发现药丸中含有的毒素,已超出人体可接受范围之三倍有余。”
“你所用之法,可曾经过推敲?”孙伏伽又紧问一句。
“均乃前人经过无数实践所得。”我点点头,肯定地说道。
孙伏伽点点头,伸出手指着堂下听审的几人说道:“如此甚好。眼下堂前便有数名御医大人,你且把试验之法详细道来,让他们看看是否在理。”
“这……”我的心一沉,略有些失措,“我所用之法,是我家传祖法,诸位大夫恐未曾听说过。”
孙伏伽皱了皱眉,把脸拉得更长:“这些大夫医术精湛、对药性药理更是了如指掌,莫非你懂得比他们还要多?还是你所言根本就是信口雌黄?”
我只觉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清,只好反问道:“既然如此,难道诸位大夫认为丹药中并没有毒?”
“丹药中确实有毒,那都使者也已因而受罚。只是,你未经考证便乱发言论,以致引发两教冲突,也是大唐律例所不容!”孙伏伽说着,用力地拍案一下,两旁立刻又喊起了堂威,竟让我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好,”我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么请问诸位大人是否知道,何谓‘化学反应’,何谓‘重金属’,何谓‘比色目测法’?”
众御医面面相觑,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未曾听说。”
我心想利害攸关,便强耐着性子,试图深入浅出的解释:“有些物质相互之间不相容,一旦混在一起,便会使彼此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这便是化学反应。开药方时,同样须注意有些药物不同共用,便是此道理。”
这下,众御医频频点头,曰:“确实如此。”
我略感安慰,继续说道:“重金属,便是此丹药中有毒物质的主要成分,一旦摄入人体,极难排出。摄入量少者,一时看不出有何不妥,只会慢慢的病变,摄入量多者,便立刻一命呜呼。”
一御医闻言皱眉道:“然而你如何知道,丹药中含有此物?”
“大人少安毋躁,贫尼正要细细道来。”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贫尼所用的方法,称作‘比色目测法’。用另一种与毒素不相容的物质,混在一起,观其变化。通过对色泽的判定,便能得知是否含有该毒素。”
众御医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又一人问道:“你所说的方法,却有根据。你是用何种物质进行测定?测定出来的毒素,又叫何名字?”
“双硫腙溶液。毒素并不只一种,水银是其中之一。”我答道。
熟知这话一出,众人纷纷摇头,其中一御医说道:“这就不对了。余等曾细观弹药色泽形态,不像添加了水银,而你所说的双硫腙溶液是何物,我等也未曾有听说。这确实要有待推敲。”
“丹药中的水银,并非单质水银,而是化合态水银,其形态已变,而毒性未改。”我略感解释困难,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此水银非彼水银?”一御医呵呵笑道,“我等并非出家人,于此等是是非非的问题,确实无法领悟。”众人纷纷摇头笑了起来。
我强忍心中之气,说道:“其实经过加热,丹药中的水银便可还原。只是水银本身余热蒸发,且易和空气结合,目前并未有办法收集。”
一人捋着胡子,摇头道:“如此说来,还是不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此情此景,让我觉得仿佛回到年前与另一群大臣的争论。
当时李世民拟重新修订历法,说道运转周天的问题。在唐代,地球是圆的说法,已被多数认可,然而,这种说法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星辰日月皆绕地球旋转,这势必造成计算上的误差。于是我尝试用千年后的宇宙知识来解说,同样也让他们不屑一顾。
我不知还能怎么说,不禁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贫尼真是百口莫辩,我的这些理论,与诸位说了便如对牛弹琴。也罢,是我自己糊涂,只顾着一时之快,没想到会惹来这种种麻烦。”
孙伏伽闻言,当场虎了脸:“你平素便爱胡说八道,蛊惑君心。什么大地是绕着太阳而转,所见的星星是亿万年前的星星等等,但念在没有酿成恶果,便不加追究。如今又来堆砌出这些词语,变本加厉,使朝野动乱,实在是罪不可赦!”
我看了他半晌,忽地一声失笑。无奈的笑,皆因我终于体会到,何谓新旧文化的冲突,而千余年的认知差距,如今给我带来了切切实实、前所未有的危机。我有些沉不住气,倏地站起来:“孙大人,世间万物,你敢说你都懂得?你不懂之事,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你何以偏执,带着这样的看法来审案,又焉能得出公断?!”
孙伏伽脸色一变,喝道:“放肆!依然不知悔改,咆哮公堂。拉下去重打二十板!”
“且慢!”尉迟恭一个箭步挡在我身前,止住两旁的衙差。
孙伏伽铁青着脸瞅着尉迟恭,声音冷冷:“尉迟将军何以阻挠我大理寺断案?”
“莫非你要屈打成招?”尉迟恭怒目看着他。
孙伏伽缓缓摇着头:“她既说不出个究竟,便是招了。这二十大板,是藐视公堂的惩罚。”
“你!”尉迟恭气结,冷哼一声说道:“今日谁要敢动了她,我尉迟恭跟他没完!”说罢,抽出腰间佩刀,咣当一声掷于地上。
孙伏伽双眉打结,缓缓站起。我急忙轻拉尉迟恭的衣襟,说道:“大哥,你且不要管我,区区二十板我还能挺得住。”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李世民严厉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朕已说过不再追究此事,尔等何以再起争端?是何人要把她抓来的?”我急忙转身,只见秦叔宝跟随着他,急急赶到。
孙伏伽见状,急忙走下堂来跪下道:“臣参见皇上。此乃太上皇的旨意。太上皇听闻此事,甚是震怒,故授意臣等彻查此事,杜绝祸害。”
“太上皇?”李世民的脸一僵,沉默了一下说道:“此事朕自有定夺,你且先放了她。”
“皇上!”孙伏伽急忙道,“这等危害社稷之人,当依法惩治。如有法而不依,日后三教九流争相效仿,岂不天下大乱?”
李世民“哼”了一声,一甩手说道:“你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既然皇上执意如此,臣自当遵命。”孙伏伽边说着,边双手摘去头上的官帽,呈给李世民,“只是臣身为大理寺卿,对作奸犯科之事居然束手无策,实在有负皇上重任。如此的话,臣只好请求辞官归田了。”
“你!”李世民一瞪眼睛,胡子几乎翘了起来。过得不多时,却又忽然如泄了气的皮球,摆手说道:“此事该如何处置,尚待商榷,且先把她收押牢中,再作定夺。”
孙伏伽立刻应道:“遵旨!”
李世民眼光在他脸上扫过,淡淡地说道:“辞官一事,暂且不提。”
“是!”孙伏伽把官帽复又戴好,直起身来淡淡地看我一眼,下命说:“来人,把罪尼无悟暂且收监,择日再审。”
秦叔宝和尉迟恭见状大急,忙唤道:“皇上!”
李世民摆了摆手,长叹一声说:“两位且不必多说,容朕再思量片刻。”
我的心此时有些凄然。他虽贵为九五之尊,然而偏偏身边有着许多敢于冒死进谏之臣。因此他纵然相信我的话,也是于事无补。如今,在他那些正直大臣的心中,我必定是个只会取悦君王,投机取巧的佞人而已吧。
不容多想,我旋即被上了枷锁,在衙差的推搡下踉跄而出。
“小雅!”我听得秦叔宝在后面,嘶哑了声音喊道。
我转头微笑,手掌在木枷的束缚下,只能微微摇摆:“大哥请放心,我没事的。”扭转头,我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也不知要走上的,将是一条怎样的路?
牢房黑暗而潮湿。枷锁沉重地压在我的双肩,使我无法依靠,无法躺卧,不消半天,便觉得腰酸背疼,颈脖发酸。脑袋中更是一片混乱,实不知该以何种方法来还己清白。若但是要质问丹药是否有毒,还好证实,偏偏要问的罪,是“妖言惑众、煽风点火”。诸位僧尼啊,我这回可被你们还惨了。
牢房上的锁链“咣当”响了一下,把我从沉思中惊醒。狱卒端进饭菜,原来已到傍晚。看了看焦黄的青菜,干巴的饭团,我实在没有胃口,又蔫蔫地合上双眼。
“烦你开一下门,我要与她说几句话。”是秦叔宝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见他迈步走进,便强打精神站了起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秦大哥。”
秦叔宝紧抿嘴唇,良久方说了一句:“亏你还笑得出来。”又对狱卒说:“将她的枷锁打开。”
那狱卒慌忙摇头,说道:“重犯需得时刻上枷,小的不敢擅作主张。”
秦叔宝在征战场上是员猛将,然而终不是如李靖那般,称得上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在平复四海的贞观年代,他们在朝中仍受尊崇,不过极少过问政事,权力甚微,所言自然也轻了。况以他温和的性子,对于狱卒的奉公办理,也给予了体谅。
因此他只皱皱眉头,端起地上的饭碗,用箸夹了青菜送至我嘴边,说道:“多多少少也先吃点,晚上我再遣人送好吃的过来。”
我乖乖地张嘴吞下,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酸,慌忙扭过头去猛眨眼睛。
“尉迟将军和我都在四处游说,让发难的王公大臣到太上皇处说说好话。而道观僧尼那边,也派了人去打点。你且放心,大哥说什么也要把你就出去。”秦叔宝用袖子擦去我嘴角的米饭,轻声说道。
“谢谢大哥。”我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想不到他对我的狠心毫不记恨,在我苦难时一心一意只为我着想。
秦叔宝微笑,柔声道:“你终于又肯再唤我大哥了。”
“对不起……”我只说了一句,便哽咽了,泪水噼里啪啦打在胸前的木枷上。
“好了,别想太多。我需得去办事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秦叔宝又喂我吃下几口,方匆匆离去。
我的心彻底的软化了,开始痛恨自己以往,对他折磨太甚。情感与良心的负担,此刻比枷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