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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手,揭去了脸上的黑布。
他是被宫里废黜的曲宝蟠王爷!
曲宝蟠吃惊地看见,布无缝从马背的行李卷里又抽出了一条铁臂,按在左臂上,重又牵上马,不慢不快地往前走了,马蹄打着残石的声音清脆如磬。
赵细烛和赵万鞋公公来到跪马庙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熹微的晨光里,两辆拉尸的马车停着,几个收尸的老头从庙里抬出了六具裹着芦席的太监尸体,一具具地放上马车。
“都在车上了。”赶车的老头把布篷放下,对赵万鞋说。
赵万鞋从怀里取出三五块银元递给老头,道:“好生埋了,别声张就是。对了,上香烛铺子给置些纸钱儿,烧钱的时候别忘了替我递个话,就说赵公公来晚了一步,没劝下他们,心里……”他摆了摆手,叹了声,“还是别说吧,多烧一把纸钱,比什么话都好。”
站在一旁的赵细烛也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元,放在老头手上,哑着嗓子道:“听说墓坑挖浅了,野狗会刨出人来吃肉,托您老多挖几镢头,把坑挖深些。”
老头道:“二位公公放心吧,这活,我也不是干头一回了,该有哪些讲究,都省不了。”赵万鞋道:“那就拜托了。”老头忽想起什么,把一张纸片递到赵万鞋手里,道:“对了,这纸片儿,是莫公公手里掉出来的,上面还写着字哩,怕是莫公公交待的身后事吧?”
“是么?”赵万鞋接过纸条,“莫公公还留了遗书?”他急忙打开纸看了起来,脸色渐渐变了。赵细烛看着赵万鞋的脸,小心地问:“莫公公留下什么话了?”
赵万鞋把纸片递给赵细烛。
赵细烛看起了纸片,认出了上面的字迹:“……我等六位公公,如今虽已沦为荒庙之丐,然良心未泯。方才,麻大帅派副官造访,留下银元六百子弹六枚,逼我等办一件万难之事……”
赵细烛抬脸看看赵公公,继续看下去:“……我等六人虽是朝廷弃物,可身受皇恩数十年,纵然是死,也万万不敢偷盗皇上的汗血宝马……万般无奈之下,我等只得悬身庙梁,以清白之身超度福国,以全善名……”
“走,进庙殿看看去。”赵万鞋对细烛道。
两人进了破殿,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
在一个破筐子里,赵万鞋找出了那个小木箱,打开,正是那六包原封未动的银元和六枚子弹!
“赵公公,”赵细烛小声地问,“那麻大帅……要让莫公公盗的,是汗血宝马?”赵万鞋点了点头。赵细烛问:“什么是汗血宝马?”赵万鞋道:“汗血宝马就是天马,天底下最好的马。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把它当作御马,只有皇帝才配骑这样的马。”
赵细烛想了一会,又问道:“天底下最好的马,为何带着个‘血’字?流血的马会是好马么?”
“我也说不太清,听说,汗血马跑起来的时候,背上会出汗,出的汗,红的就像血,所以也就叫上汗血马了。”
“您说,那个麻大帅逼着莫公公他们盗皇上的汗血宝马,到底是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汗血宝马是给皇上骑的马,想得汗血宝马的人,自然是想当皇上的人。”
赵细烛惊声:“您是说……那个麻大帅想当皇上?”
赵万鞋苦苦地笑了下:“如今这满天下的大帅爷,哪个不想当皇上?早几年,袁世凯袁大帅、张勋张大帅不都是差点就当了皇上的?他们真要是当了皇上,骑的,那就是汗血宝马。细烛,如今世道这么乱,什么事都会闹出来,你得多长个心眼,留点儿神。”赵细烛点了点头:“细烛记住公公的话了。”赵万鞋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记起来,前些日子,有人来找皇上,说是宫外有位大帅要出三十万银元买下皇上的御马。皇上说,宫里什么都能卖,就是两样东西不能卖,一是御座,一是御马。皇上还说,卖了御马,就是卖了皇上的身价,就是给三百万两,也不卖。”
见赵细烛两眼仍在发愣,赵万鞋又道:“细烛,别老把这事搁在心里放不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有草枯叶落的那一天。别再多想了,啊?”
赵细烛目光发直:“赵公公,您说,皇上为什么要把宫里的太监都给撵了?”
赵万鞋:“傻孩子,是世道变了。”
赵细烛抬起脸,仿佛在自问:“世道变了,做人的良心也得变么?”
“别多想了,回宫吧。”赵公公说。
可回到宫里后,赵细烛仍在想着这件事儿。他想不明白,皇上这么做,真的是皇上的良心变了吗?
赵万鞋知道细烛有个遇事痴想的毛病,不放心,又找到了他,瞅了下四周,低声道:“记着,皇上把宫里的太监撵了,不是皇上没良心,是皇上没办法。国民政府给皇上拨发的银子就这么点,养得活宫里那么多张嘴么?再说,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也有人不争气,趁着这天下大乱,上偷下盗,把个皇宫给折腾成贼窝了,这也就逼得皇上不得不撵人哪。细烛,你心里也要有个谱,要是哪一天轮到撵你了,千万别想不开,也千万别跟人住庙,回老家种地去。”
赵细烛的眼里有了些泪光,垂下了脸。
赵万鞋笑了:“看把你吓得!公公是跟你说笑哩。皇上就是把满宫的太监都撵了,我也要保你。”
赵细烛抬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赵万鞋,突然跪下了,问道:“侄儿能在这儿给您磕个头么?”
赵公公正想开口,跑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皇上在发火,要赵公公马上去见。赵公公不敢迟疑,急忙往养心殿跑。
他一进殿就看见,那口从跪马庙取来的小木箱,不知被哪位公公放在皇上的龙案上了,溥仪坐在案前,脸色挺难看的。
赵万鞋急忙欠身站在溥仪面前。
“不就是一匹马么?”戴着厚厚眼镜片的溥仪苍白着脸道,显然,他受不了有人要夺他的御马这种事儿,发起了干火。“连皇上都不是了,还留着马干什么?谁想要骑朕的马,只要他有当皇上的命,就进宫来牵走吧!”
赵万鞋道:“皇上这是在说气话了。皇上的那匹汗血宝马,是当年索望驿大人献给皇上的,是天马……”“什么天马!”溥仪打断了赵万鞋的话,“朕还是天子哩!这种牛牛马马的事儿,往后别来烦朕!”
“奴才记住了!”赵万鞋急忙欠身。
“把箱子带走。”溥仪道,“用这六百块银元给莫公公他们每人置上一口好棺材,朕不要这个钱。这六颗子弹,差人扔出宫去,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万鞋捧着小木箱退出宫门。
“等一等!”溥仪狠声道,“传朕的话,朕只要还在紫禁城住着,别说一个大帅,就是大总统来要朕的汗血马,也不给!朕的最后一点脸面,得替列祖列宗留着!”
布无缝牵着黑马走在北京天桥的闹市。黑马的脸上罩着块酱红的“马脸子”,一掀一掀地动着。一群孩子在路边玩着“打手背”的游戏,边玩边高声念着时兴的童谣:
一二三四五,民国成立了大政府!一二三四五,帅爷留上了八字胡!一二三四五,没人给皇上提尿壶!……
布无缝听着童谣,轻轻笑了下。街石上,一群马蹄“夸夸”地响起。布无缝回脸看去,这是一群押解人犯的全副武装的国民军骑兵,一辆囚车被夹峙在马队中间,笼子里是几个挂着长辫的清廷遗老。行人纷纷规避。士兵押着囚车远去,街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喧闹。布无缝从篾面宽沿帽下收回目光,牵着黑马继续走他的路。街面上到处是卖艺玩把式的摊儿,卖各式玩具和古旧杂物的货挑摆满了街沿,满街一片叫卖声、吆喝声;从戏楼里传出的唱戏声也咿咿呀呀的,此起彼伏。
布无缝在一家小酒店的窗口停了下来。“店家,给一碗酒。”他往窗里递进两张角票。一大碗酒从支着的木窗里递了出来。
布无缝接过酒碗,一边看着街景,一边将酒递到马唇边。黑马伸出舌头,舐喝起酒来。
店主在窗里看得傻了。
布无缝把喝空的酒碗递给店主,道:“店家,打听件事。”
“请说。”
“这京城里,哪家是最好的玉铺?”
“玉铺?”店主想着,“这可说不好。您去琉璃厂看看,没准那儿就有您找的铺子!”
突然,布无缝感觉到什么,回脸看去。在一家药店外,曲宝蟠穿着一身灰蒙蒙的棉袍,在铺里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大捆草药包子。
“哟,是曲王爷啊!”药店门前摆着铜器摊的摊主打来招呼,抱拳拱了拱,笑道,“您赶早又来买马药了?”曲宝蟠笑着回了礼:“一月跑三趟药铺子,都让您瞅在眼里了?哟,您摊上的铜器晃眼哩,好东西!怎么,看今日这街面,不太顺溜?”摊主笑道:“没见刚才大笼子押走了三五个早年的大员么?想必是去菜市口淋血了。”
“犯的什么罪款?”
“谁知道啊!这年头,割脖子淋血的事,就跟杀头鸡似的,别问缘由。对了,您是王爷,耳大眼宽,有没有听说,吴佩孚的直军与张作霖的奉军,在中原打了一场血战,那任上了直军第四军总司令的冯玉祥……”
“不对,该是第三军。”曲宝蟠道。
摊主道:“甭管它什么军,听说他冯玉祥是临阵谋反了,倒过来要杀吴佩孚,有这回事么?”曲宝蟠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都这么传,想必十有八九。怎么,怕冯玉祥提走您一把铜壶,不给钱哪?”摊主瞅瞅四下,凑近曲宝蟠的脸:“听说,冯玉祥这趟来北京,是冲着宫里的皇上下刀子的!”
曲宝蟠皱眉:“皇上在宫里呆了十好几年了,呆得好好的,碍着他冯玉祥什么事儿?”摊主道:“您当年不也在宫里呆得好好的,做着您的王爷,说让人给撵了就撵了?我瞅着这天下,像是又得换旗面!”曲宝蟠直起腰,拍拍摊主的肩,笑道:“当年那刘赶三在《宦门子弟错立身》这出戏里怎么说的?”他学着戏腔念白道:“走南跳北,典了衣服,卖了马匹,管它兵来将去,俺唱戏去也!哈哈哈!”
布无缝的脸上露出一丝谁也察觉不出的冷笑,牵上马,往前走去。
这一天也是赵细烛“赶集”的日子。说是“赶集”,其实就是将宫里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担到天桥来卖。此时,穿着一身皱巴巴宫服的赵细烛肩上挑着副挑子,在人堆里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挑子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西洋乐器。他一边走一边向路人大声喊:“谁要西洋乐器嗳?来买嗳!便宜的西洋乐器嗳!有洋鼓洋号,有大琴小琴,有铜管长笛,有萨克斯有黑小三,一支洋乐队全在挑子上嗳!谁要看中了,半价再打个对折白送给你了嗳!”
乐器在挑子上哐当哐当响着,行人纷纷让路。
路边的一长排地摊上,在卖着各种新奇的显然是从宫里弄出来的东西,有垫着黄缎子的西洋摆钟、有绘着五爪龙的官窑碗盆、有上等的玉如意、有盖着黄缎的斗彩瓷鼓凳,甚至还有二品大臣的袍子和一支支翡翠帽管、水晶朝珠和各种古玩,最扎眼的是一件御制的黄马褂。
赵细烛在这些地摊上看得呆了。一位胖胖的摊主打量着赵细烛担子上的乐器,低声道:“您这些家什,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
赵细烛道:“这可是内务府签了放单的。我看得出,这一溜儿地摊上的货,都是宫里的东西。莫非是有人偷了出来,搁这儿卖的?”
那摊主笑了:“你是装糊涂吧?如今宫里的太监,那话儿没再长出来,三只手倒是长上了。您瞧,这件黄马褂,还盖着乾隆爷的御印哩,是昨天两个小太监从宫里的库房偷出来搁这儿代卖的!您说句实话,您这担洋乐器,来路也是……”
“您看错人了。”赵细烛感到了羞辱,挑着担匆匆走开。
可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又踅了回来,放下担子,从摊上的一堆杂件中搬出一架笨重的洋照相机,抹去积灰,认出了写在照相机的一个红漆“甲”字,惋惜地摇了摇头,对摊主道:“这种洋人照相机,宫里有三架,各写着甲乙丙三字。这架甲字号的,我还使过哩!洋人教了我三天,拍的是……对了,拍的是马!”
摊主打量着赵细烛:“凭您这副嘴脸,还使唤过洋机器?”
赵细烛拨弄了一下,从相机里抽出一块残留着的玻璃底片,对着阳光照了起来。布满霉点的底片上,是一匹站立在御马房大门前的高大骏马!
赵细对着底片上的骏马久久地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的肩头被人打了一下,回过脸去。站在他面前的是曲宝蟠。
曲宝蟠问:“你是宫里来的?”
赵细烛点头。
曲宝蟠又问:“去过御马房么?”
“去过,那是给皇上养马的地方。”
“那院里,如今还有多少匹马?”
赵细烛警觉起来,又摇摇头:“不知道。”
“你不是去过那院子?”
“那是刚进宫的时候,估摸有几年没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