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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袋子的眼睛睁开了,脸上渐渐浮出了笑容,对着桂花的脸喃声道:“下辈子记住……玩鬼的人……总是……玩不过鬼……”他用力从桂花的手掌里扒出小瓶,“噗”地一声咬去塞子,往嘴里倒起了解药。
天井外,“魏老板”马鞍上的枪口余烟袅袅。
在一片静寂中,黑马默默地驮着布无缝走了,风筝和风车沉默地站着。
显然,她们俩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风车蹲下身,拾起了地上的空弹壳。
就在此时,猛然响起重重的砸门声。大门轰然倒下,一群执着长短枪的警察冲了进来,一排长枪对准了地上的金袋子。
马牙镇的十字街口,行刑的绞架高耸着。镇人拥挤在路两边,观望着拖着脚镣缓缓走来的金袋子。金袋子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写着一行红字:“盗马贼金袋子”,在他的肩头上,蹲着东张西望的巧妹子。
执着枪的警察走在两边,驱赶着追赶着观看猴子的孩子。
金袋子的胡子拉碴的脸已经恢复了血色,微笑着,走得很放松,不时地看看起着风的天空,突然粗着嗓门大声唱起了他的那支小曲:
那一天来了八个扛枪的兵,
封了桂花家的帘子门,
铁笼子带走了咱俩人,
县老爷开堂动五刑!
打断了干腿挑断了筋,
大奶也打成了一张饼!
路边的人喝喊起来:“唱得好!”“唱得好!”金袋子对猴道:“巧妹子,还不快谢谢人家!”巧妹子从金袋子的肩上站起,抱着拳,对着喊好的路人连连拱了起来。路人大笑,喝喊声此起彼伏:“金爷!再来一段!”“把猴也吊死!”“贼猴也来上一段!”“弄个娘们来一块陪吊!”……
金袋子却不管镇里人喊着的是什么,已是一脸荣耀,迈出的脚步也有了架子,模样全不像是上刑场,而是像刚吃饱喝足了从酒楼里逛出来。
他落在路面的影子又短又丑。
绞架下的那五具尸体已经运走,几个老头在给木踏板冲水,一根打着活结的粗麻绳高高地悬挂着,垂得一动不动。
就在镇子上空的那轮早晨的太阳正好扣在绳环里的时候,金袋子和他的猴子也已经走到了绞架下。镇里人对吊死盗马贼早已是司空见惯,也就不太关心金袋子该是怎么被吊上绳去,却对巧妹子的生死关注起来,站在被警察拦住的路口外一个劲地喊:“吊死贼猴!吊死贼猴!”
有警察拿着根绳朝巧妹子跑来。
“还不快逃命?”金袋子对巧妹子道。巧妹子吱吱地叫了两声,蹿到了绞架顶上,蹲着不动了。警察跳了几下,见够不着猴,也气馁了,扔了绳子,对执刑的两个老头喊:“快挂了这个盗马贼!”
镇里人都在看着猴,哈哈大笑不止。
绳箍很快套在了金袋子的脖子上。金袋子笑了,脸上笑得很灿烂。好一会,他才将脸上的笑容敛下,眼睛里流露出极大的悲哀,用力吼出了一声:“老天爷!让金爷下辈子别贪财、别盗马,好好做人——!”
他的声音在镇子上空回荡。
绳子被绞盘绞了起来,金袋子的脚悬空了。
镇里人一片静默,金袋子越升越高。
“砰!”一声枪响从一个平房的屋顶上传来!吊着金袋子的绳子断了,金袋子重重地跌了下来。
没等警察和镇里人明白是怎么回事,金袋子的那匹黄毛老马已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跃上木踏板,“咚”地一声在金袋子身边跪下,金袋子顺势爬上马背,马一跃而起,朝着来路闪电般地飞驰而去!
警察这才醒过神来,他们吃惊地看见,那平房上,默默地站着一匹黑马,那黑马的马背上,驮着一个趴着的人!
“哗”地一阵枪栓响,警察手里的长枪推上了子弹,十多支枪口高高抬起,对准了黑马。
平房顶上的黑马丝毫没有走的意思,默默地站着,站得像一座石雕。
“砰!砰砰!……”枪声响起,黑马的胸口出现了一个个血洞,涌出血来。又一阵枪响,又一个个血洞出现在黑马胸口。
枪声停了,镇子里鸦雀无声。
黑马的四蹄已经被它自己的鲜血浸没。它也许连再嘶鸣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驮着布无缝,趟着自己的血,默默地向前走去。
它跌下了高高的屋顶!
十字街口对面的酒楼窗口,此时坐着八个男人。
这八个男人在默默地看着发生在刑场上的这一切,脸上挂着男人的悲怆。也许,只有这时候,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的仇人。
他们是莫瘦剑和他的七个弟兄:锅、碗、盆、瓢、铲、筷、勺。在他们的腰间,佩着八把极细的瘦剑。
莫瘦剑道:“一条人命换一两金子,值不值?”
七个声音同时吐出一个字:“值!”
莫瘦剑道:“一条人命换一个‘义’字,值不值?”
七个声音同时吐出一个字:“值!”
莫瘦剑回过身,默默地往楼下走去,七个黑衣人跟了上去。
十字街口。一条细细的影子落在地上,风在呼啸。站在大风里的是风车。她在看着不远处的那幢坠马的平房。
风筝顶着风走了过来,在风车面前摊开了手掌。
掌中一枚空弹壳。
风车也摊开了手掌。
掌中两枚空弹壳。
在两姐妹手中的已是三枚弹壳!
风筝道:“我现在才知道,布先生之所以要让马驮着他,是为了带着马,替咱们留下这三个弹壳。”
风车摇了摇头:“不,布先生爬上马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是在用他的魂灵支使着马。”
风筝道:“不对,一个死人怎么能支使马呢?”
风车道:“别争了,这或许永远是个谜。你和我,谁也别去解开这个谜。”
两姐妹的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弹壳上。风车道:“爷爷说过,好的马,会陪着主人一起死的。”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会陪着马去死。”
“不,会有的。”
“谁?”
风车道:“我!”她没等姐姐再说话,回身快步走了。
姐姐看着妹妹的背影,看了很久……
马牙镇外荒原上,两座土坟在寒风里相傍着。坟前立着两块牌子:“布无缝之墓”、“魏老板之墓”。坟前,跪着金袋子和巧妹子。
风筝和风车站在坟的两旁。
金袋子对着双墓磕了三个头,直起腰,道:“听说过一个叫‘义马场’的地方么?”他显然是在问两姐妹。
风筝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儿是个葬义马的地方,日后,我会把魏老板的尸骨移到那儿去的。”
风车道:“可真正救你的,是布先生。”她把三枚空弹壳轻轻放在金袋子面前的湿土上。金袋子看了一会空弹壳,好一会,他抬起脸来:“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么?”
风车取出那封染着血的信,放在了三个空弹壳边上。“是他留给我的?”金袋子问。风筝道:“是的,是他留给你的!”
金袋子伸出手去取信,却迟疑了一下,收回了手。
“为什么不敢取它?”风车道。
金袋子道:“我知道,布先生在信中,一定写着让我替他去办的事情。这封信,我金袋子不敢看。”
“为什么不敢看?”
“我不是一个能替人办成事的人!”
风车道:“这么说,布先生留给你的三个弹壳,是白留了?”
金袋子道:“白留了!”
风车的脸更苍白了,看着金袋子:“你能站起来么?”金袋子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风车道:“转过你的脸来!”金袋子对着风车转过了脸。
“啪!”风车重重打了金袋子一耳光。
金袋子的嘴角淌出血来,低声:“打得好!再打!”
“啪!”风车又打了一耳光。
金袋子抹了下嘴边的血,道:“你再打一下,这三个弹壳的情,我就算还清了!”风车抬起了手,手在颤着,好一会,她的手垂下了,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呛!”地一声清啸,响起了拔剑出鞘的声音。金袋子缓缓回过身去。他看见,在自己的身后,站着八个面色如铁的男人!
八个男人的手里都挺着一支又细又瘦的剑!
八个声音同时响起:“一条人命换三个弹壳值不值?”
金袋子沉默了一会,道:“值!”
八个声音又同时响起:“一条人命换一个‘信’字,值不值?”
金袋子沉默了一会,道:“值!”
八支剑呛然入鞘!
京郊的马市大棚充满马腥味。
“牵进来!”鲍爷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对着手下大声道门打开,一股白炽的阳光射入。
从阳光里走出了汗血马!
“哦!”鲍爷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汗血马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鲍爷,鼻孔里发出低低的鄙夷声。鲍爷猛地摆了下手,几个壮汉立即抛出套马索,将汗血马绑住,汗血马抬起前蹄长长地发出一声悲鸣!壮汉们紧紧地绷住绳索,稳住了马。
鲍爷这才走近汗血马,看牙、摸肚、托蹄、弹骨,脸上惊愕得像是得了巨宝,惊声:“这、这不是匹乌孙马么?”
那客栈老板在门边欠着身,连声道:“对!对!就是匹乌孙马!”
鲍爷道:“哪弄来这么好的马?”
客栈老板道:“是有人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卖给了我!”
鲍爷道:“我说哩!这京城的马市开张了三百年,怕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好的马!”
客栈老板道:“头一回!头一回!”
“赏……赏五百大洋!”鲍爷大声道。客栈老板一惊,立即跪下磕起头来:“谢鲍爷!谢鲍爷!”
汗血马猛地蹿起,一个腾跳,用后蹄对着客栈老板踢去。
这一蹄,将客栈老板被踢得飞起,在门外三丈远的地方重重地落下,落在一个污水坑里。鲍爷狂声大笑:“踢得好!这一蹄子,力拔三军!如此良马,世上只配一个人骑,这人就是麻大帅!”
躺在地上的客栈老板已是七窍流血,一命呜乎了。
马痴麻大帅
一阵“嗦嗦嗦”的刀风在林子里扫过,枯草席地卷起。远处的白塔旁飞掠过一群群寒鸦。练着倭刀的是邱雨浓。
“咚”地一声响,他的刀被什么东西击中。“谁?”邱雨浓收住刀,大声问。
从林子里走出一身白色西服的白玉楼。“是你?”邱雨浓道,“为什么用石子击我的刀?”白玉楼道:“如果我没有认错,你使着的是一把东洋人的倭刀。”
“嗦”地一声,邱雨浓刀锋已经横住了白玉楼的咽喉:“看来,你还没有见识过倭刀的厉害!”
白玉楼一笑:“可你出手还是迟了些。”
邱雨浓垂眼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臂肘下已经抵着了一把打开机头的左轮手轮,便收回手,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白玉楼也收了枪:“不想喝一杯么?”
一瓶白兰地打开,倒入两只玻璃杯里。白玉楼把一杯酒递给邱雨浓,自己也握了一杯,一举:“谢你救我一命!”
她一饮而尽。邱雨浓却将杯子一倾,将酒倒在了地上,道:“对不起,我从不喝女人敬的酒。”
“为什么?”
“女人向男人敬酒,无非是为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一件是想让男人说醉话,一件是想让自己说醉话。”
“说得好!能在女人的酒杯里看出个‘醉’字来的男人,这世上不多。”
“所以,这世上每当女人敬酒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男人会醉。”
白玉楼取过邱雨浓手里的酒杯,连同自己的酒杯一起扔得老远,笑道:“你好像很懂女人?”
邱雨浓道:“只有远离女人的人,才会懂得女人。”
“可你离我并不远。”
“所以我并不懂得你。”
“你很会说话!”白玉楼笑道,“直说吧,堂堂麻大帅的副官、日本士官学校的优等生邱雨浓邱先生,竟然会出手救一个麻袋里的女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邱雨浓盘腿坐下,道:“难道你不觉得像你这样的女人,如果不被人救,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么?”
白玉楼道:“因为我漂亮?”
“在我的眼里,你不漂亮。”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没有救你,我只是买下了你。”
“买下了我?”
“是的,只花了一元钱。”
“难道我只值一元钱么?”
“你值多少钱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花一元钱就能买下一个军火商人的性命,那么,如果我花十元钱,不知能买下多少节火车车皮的军火。”
白玉楼大笑起来:“果然不出所料,你找我,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做军火买卖!”
邱雨浓从怀里取出一叠纸:“这是订单!”白玉楼接过这厚厚一叠纸翻看了一会,抬脸问道:“货主是谁?”
邱雨浓道:“当然是麻大帅!”
白玉楼冷声笑了起来:“可据我所知,麻大帅如今喜欢上汗血宝马了,他还要这么多军火干什么?”
空空的马市上到处是马粪骡尿,一个老头在往地上铺着干土。赵细烛走来,在每个马棚里找着。“大人,”他对铺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