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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停住步,抬起脸来,看着赵细烛:“你就是……宝儿?”
赵细烛点头:“我的小名叫宝儿!”老婆婆摆起了头:“不对,不对,宝儿该是大名,不是小名。”继续往前走去,长声喊,“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赵细烛看着老人家的佝着背影,心里陡然涌起了一股痛楚。
“宝儿不会走丢的。”他对自己说,“我会找到宝儿的!会找到的!”
老婆婆的喊魂声远去了,却是还在一声声地传来:“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
土路上。跟行在黑马身边行走着的宝儿突然站停了,仰起了脸。风筝吆停了花马,在马鞍上回过脸来:“宝儿,怎么不走了?”
宝儿侧着脸,静静地听着什么。风筝问金袋子:“宝儿怎么了?”
金袋子取下酒葫芦喝了几口,将葫芦嘴对着宝儿的头顶淋起了酒,宝儿晃了下头,重重打了个鼻喷。
“行了,”金袋子道,把酒葫芦挂上鞍,“马和人一样,一打瞌睡,闻到酒就醒了。”
风筝道:“不对,这么多天了,宝儿从来没打过瞌睡。”
金袋子一笑:“世上只有两种东西不打瞌睡,一是庙殿里的菩萨,二是棺材里的死人。”“还有一种,”风车在黑马背上转过脸来,“野地里的鬼!”
金袋子和风筝感觉到什么,朝路边的野地看去。野地里,站着一匹雪白的马,马背上骑着一个雪白的人,雪白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雪白的旗!
风筝和风车几乎同时从腰里拔出了枪。巧妹子发出一声尖叫,跳到金袋子肩上。“掏枪干什么?”金袋子收回目光,笑了笑,“走吧,这不是鬼,是招马魂的人!”风筝和风车再往野地看去,流雾中,那白马白人白旗渐渐被漂淡,渐渐隐而不见了……
山丘边一条流溪边,四匹马饮水。金袋子蹲在溪边洗脸,巧妹子往他的脸上豁着水。“什么叫招马魂?”风筝在火堆边烧着水,问道。
“见过给人招魂的么?”
“见过。人病了,喊上一夜魂,魂就招回来了。”
“这不就明白了么?马病了,喊上一夜魂,魂也就招回来了。”
“怎么没听见那人在喊?”
“给病马喊魂,人听不见。”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再碰上招马魂的人,你问他去。”
“别说不吉利的事了,”风车站在溪水里给宝儿刷毛,道,“我怎么有感觉,宝儿在听着什么声音。”
风筝道:“鸟听雨,鱼听雷,马听风,这也不知道?”
风车道:“可宝儿不是在听风,而是在听……”
“听什么?”风筝问。
风车道:“听人说话。”
风筝笑了:“是听我和金爷说话,还是听金爷和巧妹子说话?”
“都不是。”风车痴痴地道,“它在听赵细烛说话!”
风筝和金袋子相视一眼,朝宝儿看去。宝儿站在流水里,果然在支着耳朵谛听着什么。“卟咚”一声,风筝把一块石子扔在风车身边,笑道:“风车,别犯迷糊了,依我说呀,准是你还在想着赵细烛,才觉得别人也在想着。”
风车苦笑了一下,继续刷起马来:“我想他干什么?世上这么多男人,哪个都比阉人强。再说,你做姐姐的还没想男人,哪轮到我想呢?”
风筝看了看身边的金袋子,脸上一红,把脸扭开了。风车冷笑了一下,故意大声道:“金爷,你来刷马,我累了!”她把马刷子扔给了巧妹子,巧妹子晃着小脑袋,又把马刷子递给了金袋子。“滚!”金袋子重重打了下巧妹子,仰身躺下,把破呢帽盖住了脸。风筝拾起马刷,站了起来:“我来刷。”
风车笑起来:“金爷的事儿,总算有人帮着干了!”
路上,风车骑在马上,手里牵着宝儿,走在风筝和金袋子中间。金袋子紧了几步,与风车并辔行着,道:“你没说错,宝儿是在听人说话。”
风车道:“你也看出来了?”
“早看出来了。”
“可你却没看出,别人的话,它谁也不听,只听赵细烛的话。”
“你怎么知道它只听赵细烛的话?”
“不知为什么,自从跟宝儿在一起了,我好像也变成了宝儿,心里想着的,都是马该想的事。”
风筝回过脸来插话:“宝儿想吃草,莫非你也想吃草?”
风车没有再作声,只是把手向背上的大布袋里摸去。她摸出了一束青草。
风筝和金袋子看着风车手上的草,都愣了。
麻大帅辕帐外一片巨大的雨帘。门外,驮着戏箱的黄马站在雨中,浑身淌着雨水。屋内,跳跳爷和鬼手站在桌前,面前坐着麻大帅和邱雨浓。
鬼手道:“这么说,几个月前大帅将我和跳跳爷押到军营来,为的就是让我们俩替大帅找回汗血宝马?”
麻大帅道:“本帅要不是这么干,能请动二位么?”
跳跳爷道:“为了让我跳跳爷答应找马,大帅先是治服了鬼手,再用五马分尸的戏,来治服于我?”
麻大帅道:“本帅早就知道你跳跳爷杀惯了人,旧习难改,谁要是碰了鬼手一指头,你就会暗里把这人片成肉条儿,所以,本帅就让三位弟兄去舐了你的刀!”
跳跳爷惊声:“如此说来,大帅留我在此,就是为了让我杀人,然后再开演一幕《五马分尸》?”
“过去了的事,就不必再提出了!”麻大帅道,“为了汗血马,本帅若是有不敬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跳跳爷道:“天下这么多宝马,青聪、紫骝、赤兔、乌骓、黄骠、白骥,都是现世可得的宝马,可大帅为什么非要得到汗血马不可?”
“问得好!”麻大帅突然重喝一声,“送上来!”随着麻大帅的这声重喝,边上的一扇门打开了,走出了六个留着辫子的穿着宫服的宦官!宦官抬着三口漆成金色的箱子,在麻大帅身边站停。
麻大帅一挥手:“打开!”
宦官打开了箱子。鬼手和跳跳爷看得呆了!三只箱子里放着的竟是龙袍、平天冠和玉玺!
见鬼手和跳跳爷惊愣着,麻大帅哈哈大笑,从椅上站起,手一撑,大声喝道:“穿戴起来!”宦官把龙袍和平天冠给麻大帅穿戴上,取过玉玺,跪献在麻大帅面前,麻大手捧过玉玺,又一阵哈哈大笑。
站在鬼手和跳跳爷面前的,已是一个金光灿灿的“皇帝”!
宦官对着鬼手和跳跳爷大声道:“还不快下跪见驾!”
“哈哈哈哈!”麻大帅大笑道,“如今还不到登极之时,你们不必下跪!”
邱雨浓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麻大帅走动起来:“二位比天下人有眼福啊!竟然在咫尺间观瞻了御用之宝!这龙袍,是本帅让瑞蚨祥承制的,龙身皆用赤金线盘织而成,通体缀以明珠,还嵌入了钻石,花去了八十万银元!对了,共作了两套,本帅登临大宝之时,一套在祭天时穿,一套在登极时穿!这顶平天冠,四周垂旒,每旒都悬挂东珠一串,冠檐之上缀饰一颗蛋大珍珠,堪称天下无二!”
跳跳爷已是看得发愣,指着麻大帅手里的玉玺道:“大帅……你手里的这颗玉玺,可是真的玉玺?”
麻大帅笑道:“世上什么都可假,就是龙袍、皇冠、玉玺不可假!这四寸见方之玺,刻有‘始膺天命,历祚无疆’八个字!莫非你跳跳爷也想瞅上一眼?”
跳跳爷道:“不敢!”
麻大帅笑了:“现在二位总该明白了吧,本帅为什么要得到汗血宝马!”
鬼手偷偷朝邱雨浓看去,发现他的那张表情肃然的脸上隐隐透着一缕阴鸷之色。
军营门口急雨如瀑。鬼手和跳跳爷牵着马站在雨里。麻大帅骑在马上,脸上满是雨水:“不远送了!本帅是个重信义的人,跳跳爷既然与本帅签了生死合同,那就得按着合同办,找到了汗血宝马,望速速送来!”
跳跳爷拱了拱拳:“大帅不杀之恩,跳跳爷记在心了!一俟找到宝马,六百里加急直送营辕!”
鬼手的脸上雨水如帘,看着麻大帅:“天下这么大,要是找不到宝马呢?”
麻大帅道:“不会!别忘了,二位是与汗血宝马通了灵性的人!”
鬼手道:“大帅就不怕我俩找到了宝马,从此不来见你?”
麻大帅道:“也不会!别忘了,本帅的马鞭可不是只有三尺之长!”
营门轰轰隆隆打开,麻大帅对着身后挥了下手。跳跳爷和鬼手回脸看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大雨中,并排站着五匹戴黑眼罩的马!
三天后,邱雨浓又来到了曲宝蟠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自然还有白玉楼。
山野旷地打着火堆,三人坐火边烤着食物。白玉楼道:“看来,你曲宝蟠是个马痴。人要是痴上了一样东西,就放不下了,难怪你会这么穷追汗血马不放。”
“这话有道理。”曲宝蟠道,“这世上的男人,痴钱的,痴官的,痴名的,痴女人的,比比皆是,可痴马的,不多。可知本王爷为何不痴别的,单单痴马么?”
“你属马。”白玉楼脱口道。
“不对,”曲宝蟠往火堆里添着柴,“本王爷痴马,是因为在本王爷的眼里,人不如马。这马儿,其义在鬃,其忠在额,其忧在目,其怒在尾,可谓是一目了然,绝不像人那样忠义不明,怒忧不显,掩三藏四,阴阳无定。这,就是本王爷几十年痴马的心得。本王爷当年统领过三千兵马、闯荡过刀山火海,凭着的,也就是这点马性。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今人说,得刀枪者得天下,可本王爷却要说,得良马者得天下。天下的版图,都是马蹄子给踩出来的;天下的帝王,都是马鞍子给驮出来的;天下的财富,都是马腱子给运出来的,连那天下的律法,也都是马鞭子给打出来的!二位说,没有马,会有天下么?没有马,会有天下这么多大轰大烈之事么?”
白玉楼道:“这番话,不该是你说的。”
曲宝蟠道:“那该是谁说的?”
白玉楼道:“该是如今那些野心勃勃一心想着要当皇上的带兵帅爷说的。”
曲宝蟠冷声一笑:“没准,我就想着骑天下第一宝马,当天下第一主子呢!”
白玉楼笑了:“你?凭你的德性,八辈子以后吧。”曲宝蟠冷哼了一声,扭过脸去,狠狠地撕吃起烤肉来。邱雨浓在喝着木碗里的水,道:“听说,马能听懂人的话。不知曲王爷信不信?”
“信!”曲宝蟠吐了嘴里的肉,道,“这世上能听懂人话的,只有两样活口,一是犬,二是马。正因为这两样活口能听懂人话,老老实实地供人使役,所以做人的才会有了这么一句比喻:愿效犬马之劳!”
白玉楼看着曲宝蟠,笑着问道:“不知曲王爷在为谁效着犬马之劳?”
曲宝蟠一怔:“什么意思?”
白玉楼道:“这意思就是,不知你曲王爷在替谁当差?”
镇子客栈的大炕房里弥漫着人的汗味和屁味,铁皮煤炉也在冒着呛鼻的煤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厚厚的门帘子打起,店小二领着赵细烛进来。
房里,满满一大炕男客躺着坐着,炕上浮着厚厚的烟雾,透过烟雾,可见炕上还挤着女人。靠紧里头的炕边,一个胖女人敞着怀,在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喂着奶。店小二对赵细烛大声道:“见着没有?靠大炕紧西头那道缝儿,是您的界,让那喂奶的老娘们往边上靠靠,就挤不着您了!”
赵细烛把肩上的马褡子拎在手里,掸着烟,挤进房来。
“狗东西,别踩了老子的鞋!”有个吸旱烟的红鼻子男人坐在炕上,对赵细烛骂道。赵细烛急忙挪开脚,看看脚下全都是鞋,便用手扶了墙,像兔似的蹦跳着往炕角跳去。
“噗哧”一声,墙边那头,一个躺在被窝里的女人笑了。
赵细烛也没在意,跳到自己的“缝儿”边,脱下鞋,对那喂奶的女人笑笑,那女人绷着脸动了下身子,赵细烛好不容易才上了炕,在“缝儿”里将身子放下。突然,他感觉到什么,撑起了身子,朝身边那位发笑的女人看去。那女人脸上灰蒙蒙的,手指紧紧拉着被角,只把脸露在外面。赵细烛盯着这张脸上看了一会,吃了一惊,认出这人竟是演傀儡戏的鬼手!
“是你?”赵细烛道。
鬼手的眼睛闪着摄人心魄的笑影:“我早看见你了!”
赵细烛一脸发怔:“你叫鬼手吧?”
鬼手妩媚地笑着:“你还记得我的艺名?说来也是的,我鬼手的戏,你也不是看了一回两回,那回进宫里给皇上演戏,不是你来递的帖子么?”
“对对,有那回事。”赵细烛回着话,眼睛急忙从鬼手迷人的笑脸上移开,缩紧了身子。“躺下嘛!”鬼手伸出手,拉了赵细烛一把,“怕什么,大炕席上无男女,你什么也不用怕。”
赵细烛在鬼手身边躺下,把脸缩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问道:“我听说,你的木偶戏班被解到麻大帅的兵营去了,你是逃出来的?”
鬼手笑道:“不逃出来,还能跟你躺一个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