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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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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了一声,肥汉抬起了腰,回过脸来。

赵细烛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四方脸红得像块猪肝,鼻子上裂着豁口,眉毛像是被火燎去,横在眼皮上的不是两道黑眉,而是两道蜈蚣般的大疤。

他从大疤上认出了刀子李:“您老人家……就是刀子李吧?”

刀子李道:“你是谁?”

赵细烛强笑着:“我就是赵细烛啊,还记得不,那年,是您给我办成那事的?”

刀子李瓮声道:“不认得你。”说罢,他把待宰的羊赶往木栏。赵细烛跟在他身边,强笑着道:“我想您老人家是认不出我了。在您的眼睛里过了那么多人,哪会记得我?”刀子李却是笑了:“你真以为我刀子李认不出你了?你不就是赵万鞋的同乡么?那年,你刚躺上我的大板凳,还没等我下刀子就晕死了过去。对了,后来是谁阉你的?”

赵细烛最怕有人提起这回事,每当有人问他当年下阉刀的事,他都会弓下身子退开,从不作答。可此时问的是刀子李,他不能不回答他,便道:“那回,在您这儿没阉成,后来我打听到住红庙口的大门牙下刀子的时候先使麻药,也就找上他了。”刀子李道:“下了麻药再阉,十有九死,你也忒胆大,敢上大门牙的棚子。今日还能见上我刀子李,是你命大。”赵细烛欠欠身:“这当年的事,我对不起您。”“别提那事了,”刀子李打断了赵细烛的话,“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他又开始宰羊。赵细烛托起手上的画轴:“赵公公让我给你您送上一幅画。”刀子李头也没抬:“送画干嘛?”赵细烛道:“皇上听说您老人家把宫里送出来的那四十头喜羊又给送回宫了,说您有良心,赏您一轴画儿。”

刀子李扔下刀,接过画,在手上掂了掂,说道:“我是个玩刀子的,要画干嘛?”将画往一堆剥下的羊皮上一扔,“你回皇上的话,真要恩赐点什么东西给刀子李,随便送个碗儿碟儿的,比画儿字儿的实用。”赵细烛道:“这话,我一准带到。可画既然送来了,您得收下,不然,我回不了话。”

刀子李从羊皮上拾起画轴,扔到赵细烛怀里:“就说我收下了。画,你带去吧,想送谁就送谁,送不了就去天桥找个地摊卖了,也好给自己买双袜子穿。”

赵细烛忙道:“不不,这画是皇上恩赐给您的,我不能要。”

刀子李眼一瞪:“要你收下你就收下!”

赵细烛想了想:“好吧,既然您不喜欢画,我代您卖了,买上几件碗碟再给您送来。”说罢,他捧着画跑出了棚子。

就像前回卖洋乐器一样,赵细烛捧着画,又来到天桥。他知道,天桥卖的是百行杂货,什么都能卖。他托着画,叫卖开了:“上好的画轴!还没拆套儿哩!谁要买嗳?”

没有人来问津。赵细烛拉住一个穿戴体面的中年人:“先生您要买画么?”中年人摇头,拨开赵细烛的手走开。一个牵着骆驼卖骆驼奶的老汉走来,赵细烛又拉住了他。老汉接过画,塞腰带里,取个瓢要去挤骆驼奶,赵细烛急忙从老汉腰里拔出画,摆着手逃开。他跑远了,才又扯起了嗓子喊:“谁要画嗳!”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木偶戏场,忽想起了什么,站在戏台前看了起来。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耳熟”的锣鼓声和唱戏声。

鬼手和跳跳爷在修着戏台棚子,几个孩童躲在布篷下偷偷玩着木偶,把丝线缠成了一团。“还想逃么?”鬼手突然出现在孩童身后,一手一个拎住了孩童的衣领,骂道,“又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你们把提线缠乱了,这木偶还活得了么?”

孩童们假哭起来,嚎成了一片。

鬼手厉声:“还哭!知道我是谁么?”

孩童一叠声回话:“你是鬼手!”

鬼手的脸冷着:“知道还敢来?说吧,该怎么赔?”

孩童又放声假哭起来。

“放了他们吧,”站在一旁看着的赵细烛对鬼手道。鬼手回过脸,打量着赵细烛:“你是谁?”赵细烛笑笑:“我叫赵细烛,我来您这儿听过戏。”鬼手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那个一个人坐这儿看戏的?”

赵细烛点点头。

鬼手道:“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赵细烛又点点头。

鬼手道:“你不喜欢木偶戏,所以就睡着了?”

赵细烛摇摇头。

鬼手道:“这么说,你是喜欢木偶戏才睡着的?”

赵细烛道:“赵公公说,看戏的时候睡着了,那是戏演得好,那台上演的,都跟着睡着的人跑到梦里去了,也就不会再忘记了。”

鬼手终于笑了:“这句话有点意思。你是宫里的太监吧?”赵细烛没作声,一脸窘态。鬼手看着赵细烛的脸,哈哈大笑起来,那几个孩童趁机一溜烟跑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跳跳爷从一堆木板底下钻出来,道,“男人身上,不该这么干净,多了个刀疤儿,少了块肉件儿,那不是坏事,能让男人记住该怎么做男人。”鬼手仍在笑着:“跳跳爷,你别跟他说什么男人了,他是太监,还是男人么?”赵细烛的脸色苍白起来,瞪了鬼手一眼,垂下脸,匆匆走了。

跳跳爷急忙喊:“哎,你怎么走了呢?”鬼手也大声道:“我说小太监,下回来看我鬼手演戏,别忘了带上一张床来,我喜欢你睡着了看戏!”

赵细烛已经走远了。

戏棚里,传来鬼手的大笑声。跳跳爷在将各种各样的乐器往身上挂着,对鬼手道,“这些天夜里,可不是月圆的日子,你又上哪去了?”

鬼手道:“我还能上哪?找男人去了呗!”

“我可记着呐,这些天,每回演完戏收幕,你就像老鼠似的一溜脚就不见了。”

“听你这么说,我鬼手不是还得添个名,叫鬼脚?”

跳跳爷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柳叶刀,往护腕皮子上蹭着,抬眼看着鬼手,道:“我这把刀,当年可是开过大荤的。你闻闻,这刀上有股什么味?”把刀凑近鬼手的鼻子。鬼手一抬胳膊,手上挂着的一匹木偶马突然张开牙,“夸”地一声,一口咬住了跳跳爷的柳叶刀。跳跳爷的脸僵住了。鬼手大笑起来,道:“跳跳爷,你给我记住,马蹄践尸、马牙衔刀,可都是戏词里唱着的。下回再跟我玩这一套,咬的就不是刀,而是手了!”

木偶马的马牙重重一嗑,柳叶刀“叮”地一声落了地。

在天桥走了几圈,赵细烛发现自己仍又回到了老地方。

他在一家卖瓷器的铺子外停住,眼睛看着铺里货柜上的碗碗碟碟。“您店里的碗碟贵么?”他问店主。店主道:“您要买?”

赵细烛点头。他随店主进了铺,指指手上的画道:“我用这轴画,换您八只碗八个碟子,行么?”

店主问:“画的什么?”

赵细烛摇头:“不知道,我还没看过。”

“打开我瞅瞅。”

“嗳!”赵细烛高兴起来,把画轴从黄绫套里抽了出来,“借您手,托托画轴。”店主把画轴托在手里,画在赵细烛手中缓缓展开。

这是一幅宋人的《天马图》,画着八匹神姿精绝的汗血宝马!

摊主看着画,一脸不屑:“破纸上画的嘛牲口!”画纸上的天马在赵细烛眼里是倒悬着的。他从画上抬起眼:“画的是马。”摊主把手一松,画轴落地,道:“用这几头破牲口换我八个碗八个碟,你当我是喝了三坛子高粱喝迷糊了?”赵细烛急了,指着画上的马道:“这画上的马,虽说掉了点色,可您看这马鬃,这马尾巴,根根见丝哩!这马屁股,画得多圆!对了,您再看,这画的名就叫《天马图》!您识字不,这儿还题着诗哩!”吹了吹画上的灰,辨认着字迹,念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您瞅,录的还是杜甫的诗哩!您知道杜甫是谁么?”店主道:“你别再罗苏了,要换,就四个碗四个碟,要不换,卷画走人!”赵细烛道:“这八匹马,就换您八个碗碟啊?”店主道:“废话!这纸上的马,能骑么?能拉车么?”

赵细烛想了一会,狠狠心:“行!换就换!不过,您得给我挑八个好碗碟,得带画的。”

店主道:“你自己挑吧!”

赵细烛从柜上的碗碟堆里挑了一会,挑出了八个画着马的碗碟,高高兴兴地一摞,笑道:“就要这八匹马了!”

很快,赵细烛拎着用麦秸打捆的碗碟,与店主道了别,走出了铺子。店主找了根木叉,将画挑了,往门楣的钉子上一挂,又拾了根麦秸秆,扭成他草标模样,往画轴缝里插了。这是现货现卖的意思。

宋人的《天马图》在街风里摇摇晃晃。

赵细烛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天马图》。不知为什么,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耳熟的唱戏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回到木偶戏场的。怀里抱着那叠碗碟、在板凳上坐下的时候,他心里想,或许是那响在耳边的唱戏声把他给引到这儿来的。

看戏的人不多,三三两两散坐着。戏台上,木偶马在锣鼓声里打面一团。透过幕布,可见在给木偶提线的鬼手在尖着嗓女高声唱着,浑身挂着乐器的跳跳爷像筛子似的大动着,奏出各种乐声。两匹木偶马打得难分难解。赵细烛看得心悬气急起来,跺脚摆手给木偶马鼓着劲。

鬼手在大声地唱:

天山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赵细烛听得呆了。“咣”地一声响,他手里的碗碟落了地,全打得粉碎。

他傻眼了!

长长的胡同。赵细烛手里捧着一摞破碗,哭丧着脸跟在刀子李后头走着。刀子李一把夺过破碗,扔到墙角边,道:“别愁着脸了!不就摔了几个碗么?没事,陪我刀子李去喝一盅,什么事也没你的。”

赵细烛仍在后悔着:“我要是不贪着看戏,这碗就不会摔了。”

刀子李道:“看的什么戏,把你迷的?”

“木偶戏。演的是《汗血宝马》。”

“你听着,少沾马的事,自古以来,人和马在一起了,这天下就大乱了。”

赵细烛不明白:“人和马在一起,天下怎么会大乱呢?”刀子李道:“人骑上了马,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着打仗么?要是天底下没有马,这做人的,还有这么多仗可打么?依我说呀,人该死,马更该死!马死绝了,这世道也就太平了!”赵细烛道:“这世道不太平,不能怨马。要是人不打仗,马能去打仗么?说到底,还是人自个儿爱打仗,这世道是让人自己给折腾成这样的,怨不得马。那唱戏的唱道:‘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说到底,是人对不起马,不是马对不起人。”

“好个小太监,”刀子李笑道,“才听了几场马戏,就给马喊上窦娥冤了。其实,你们这些做太监的,都是马的命,供人使唤着了,还得顶着个千古骂名。”

赵细烛愣了,站停了脚。刀子李看着赵细烛道:“怎么了?”赵细烛笑了笑道:“您这句话,把我点明白了,我属的,不该是猴,该是马!”

到了刀子李家,刀子李便起火开灶,一把铜铲子在锅里炒起了红爆羊肠。

“我记得,”赵细烛坐在灶窝里拉着风箱,看着炒菜的刀子李,“您在西华门外那间破屋里住着的时候,天天有人领着男娃子来找您,让您给下刀子。”

“那是过去的事了。可你还别说,如今还真有人领着男娃来找我私净哩。”

“民国都这么些年了,还有人来找您?”

“有!这市面儿乱,什么说法都有,就有人估摸着,没准哪一天那当总统的又换名当皇上了,往宫里的龙椅上一坐,又得使唤上太监。”

“听您这么说,如今还有人想当太监?”

“有!这世上,有想着当皇上的,就有着想当太监的。”

“是么?”赵细烛吃惊,“这些人……都是请您来下刀的?”

刀子李低声:“这事可不能张扬!往后谁当皇上还没准,这些新太监,得悄悄地替皇上攒着。这就跟养马似的,马厩里不能没有马,哪一天主子爷喊着要骑马了,咱就得把马给牵出来!”指了下靠角落的小门,“对了,你推开这扇门看看,里头是什么?”赵细烛从灶窝里走了出来,走到屋角,推开了一扇破门,往里探进头去。他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吃了一惊。一条靠墙长凳上,坐着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在这人的怀里,紧紧夹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

男孩在吃着一根白罗卜,对着赵细烛笑了笑。赵细烛揉了揉眼,怔怔地看着男孩。吃罗卜的男孩在赵细烛眼里渐渐变着形,仿佛变成了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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