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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提心吊胆:他没有发出一点思想声。“活尸”——士兵们自以为附近没有外人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剜刀指指山头,不远处树林便到了尽头,上面是光秃秃的山坡。“探马兰格利什在山那边,我们抄近道,直接上去。”他疲乏地说。
担任班长的共生体的一部分望望山头,“这、样、做、不、好,长、官。”班长说得很慢,他的态度仿佛在说:不长脑子的残体,“坏、人、会、看、到、我、们。”
剜刀恶狠狠怒视对方。他只有两只成员,费了很大劲儿才做出这种表情。“当兵的,看见我肩膀上的金徽了吗?哪怕我只有一个成员,也比你那一大堆组件摞到一块儿强。我说抄近道,我们就抄近道。就算要你肚皮贴地在硫磺火里爬,你也得给我爬。”其实,剜刀早就知道维恩戴西欧斯把缭望哨设在哪儿,走过没有树林遮蔽的开阔地没有任何危险。另一个原因:他太累了。
班长不清楚剜刀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个罩在斗篷下的家伙的凶狠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组件齐全的贵族大人。他肚皮贴地,恭恭敬敬地匍匐退下。侦察兵们直接爬向山头,几分钟后便走进只长着杂草的开阔地。顺着这条路走,兰格利什的指挥所只有不到半英里了——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剜刀走进内城。和整个城堡一样,这里的石墙也是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匆匆忙忙建起来的,石块刚凿下来便砌进墙里。他们头顶三十英尺处,石墙弯曲对接,形成封闭的拱顶。拱顶上有不少小洞,很快便会往里面填塞火药。包围飞船着陆场的四面石墙中同样开了装填火药的暗槽——铁先生称之为热烈欢迎的大嘴。他一只头转向剜刀,“兰格利什怎么说?”
“对不起,他出去巡逻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我是说,回到宿营地。”剜刀尽可能不让铁大人发现自己亲自和侦察兵出去哨探。倒不是说这种事做不得,但如果铁先生发觉,一定会要他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和兰格利什侦察兵在一起的剜刀拖着脚步,趟过被水浸透的草丛。吹过融雪处的风凉爽宜人,微风像舌头一样,凉凉的,舔过他饱受斗篷折磨的身体。
兰格利什的指挥所选的位置不错。帐篷设在一处低洼地,紧靠着一个夏季形成、冬季消失的大水塘。上方几百码外就是一个积雪山头,融雪流入池塘,吹过来的风也很凉快。从下面看不到这些帐篷,但这里的地势很高,从洼地边缘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下面三个方向的动静。正下方朝南,这个方向的视界尤为开阔。补给可以取道北面,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即使该死的森林大火延烧到下面的树林,这个位置也安然无恙。
探马兰格利什正懒洋洋地擦拭自己的反光信号镜,给瞄准装置上油。他的一个手下趴在洼地边缘,口鼻部搁在洼地上缘,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一见剜刀,兰格利什跳起身来,叭地一个立正。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充满惧意。和大多数远程侦察兵一样,他不会被城堡来的大人物吓得手足无措。再说,剜刀一直注意和他们打成一片,精心培养出一种“咱们一边,假模假式的大人物另一边”的战友关系。兰格利什厉声呵斥班长,“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大摇大摆走开阔地,我非向上报告你个狗杂碎不可。”
“是我的错,探马。”剜刀插嘴道,“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需要马上告诉你。”两人朝兰格利什的帐篷走去,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很有意思的消息,对吗?”兰格利什笑得很古怪。他早就琢磨出来了,这位剜刀不是个非同凡响、特异于人的双体,只是一个正常共生体的一部分,他的其余组件这会儿就在城堡里。
“你跟克里德黑兹下一次碰头是什么时候?”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化名。
“就在今天午后。四天来我们天天见面。南方人好像一屁股坐下来不打算动窝了。”
“马上就会动了。”剜刀转述铁大人给维恩戴西欧斯的命令。说这些话他很吃力,潜伏在体内的那个叛徒躁动不安,蠢蠢欲动。泰娜瑟克特这次准备大举反扑了,他感受得到。
“喔。怎么着?两天内把那边所有人马调到玛格兰高地,这可太——算了,这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斗篷遮蔽之下,剜刀怒发冲冠。战友关系再亲密也有个界限,兰格利什的话虽有理,但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也许应该压一压他,让他别这么……特别。
“就这些吗?大人?”
“对——唔,不。”剜刀哆嗦了一下,突然觉得一阵困惑。这可不像他。无线电斗篷有个问题,披挂起来以后,有时候很容易忘事。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啊,不对!这是泰娜瑟克特杀过来了。铁先生下令干掉木女王那边的人类,各方面综合考虑,这么做很合理,但是……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忿忿地猛一摇晃脑袋,牙关紧咬。“怎么了?”铁大人问。看到斗篷给剜刀造成的痛苦,他真的高兴死了。
“没什么,大人。一阵静电罢了。”事实却跟静电没什么关系。剜刀只觉得自己正在分崩离析。对方怎么一下子有了这么大威力?
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剜刀猛烈地开合自己的嘴巴,张开又咬紧,咬紧又张开。两个孩子吃惊地从他身旁跳开,眼睛睁得滚圆。“没事的。”他吃力地说,尽管身体内部的双方正在殊死搏斗。不杀约翰娜·奥尔森多也有很多好处:从长远观点看,可以确保杰弗里不起异心;约翰娜可以成为剜刀自己秘密掌握的人类成员。也许他应该向铁大人传个假消息,说两腿人被刺死了,另外——不,不,不!剜刀奋起夺回控制权,把刚才那些合理分析堵在意识之外。这是他用来对付泰娜瑟克特的招数,现在她想用同样的办法反过来收拾他。这一套在我身上没用。用谎言掩饰真实动机,这方面我才是大师!
她再一次发动新一轮攻击。来势凶猛,冲决而前,冲垮了意识的所有堤防。
和铁大人在一起的成员,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成员,和阿姆迪杰弗里在一起的成员——所有的他都在叽哩呱啦不知所云。铁大人绕着他打转,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应该担心。兰格利什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个孩子一点一点蹭上前来,轻轻触摸着他:“你疼吗?你伤着了?”人类孩子把那双神奇的“手”伸进斗篷下,抚摸着剜刀被斗篷磨出血的毛皮。一阵静电涌来,世界在他眼前模糊了。“不,别那么做。可能让他更难受。”飘飘缈缈地,传来阿姆迪的声音。幼崽组合的小嘴拱过来,替他整理斗篷。
剜刀只觉得自己被推下万丈深渊。泰娜瑟克特的最后一次攻击完全是正面直接扑上来,不以合理分析为伪装,也不是静悄悄渗透进来,结果……
……她打量着自己,战栗、震惊。这么多天,我终于又成为我自己,控制着自我意识。无辜的人已经被屠杀得够多的了,如果有谁该死,该死的是铁先生和剜刀。'奇‘书‘网‘整。理'提。供'她的头随着铁先生跳来跳去的身体转动着,挑出那个冲刺能力最强的组件。她的腿在身体下悄悄收缩,准备一跃之间直取它的咽喉。来吧,再过来点儿……去死吧!
泰娜瑟克特最后一次保有自我意识的时间可能没有超过五秒钟。对剜刀的最后一次攻击已是竭尽全力的拼死一击。精力用尽,再也没有余力抵御潜伏在体内的敌人。就在一跃而起扑向铁先生的同时,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被猛地拽了回来,直坠下去,剜刀从意识的阴影处站了起来。她只觉得跃在空中的成员腿部一阵抽搐,重重摔倒,地面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剜刀回来了,重新主宰意识。那个可怜虫的进攻激烈得让人大吃一惊。看来,她真的关心那些注定要被摧毁的人,为了他们,她宁肯牺牲自己,宁肯和剜刀同归于尽。这正是她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自杀念头向来不可能长时间主宰整个组合的统一意识,要保持这种念头,势必削弱对各组件意识的控制。对于大师来说,有这个机会已经足够了。他回来了,而且局面大好。泰娜瑟克特刚才的攻击使自己彻底丧失了防御手段,骤然间,她的三名成员意识里的堤防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同熟透的水果外面的那层表皮。剜刀撕开这层皮,宰割她的意识,将血肉模糊的碎块扔给自己的成员瓜分。过去形成泰娜瑟克特核心的三只组件仍然活着,但它们再也不可能保持独立于他之外的灵魂了。
和铁先生在一起的剜刀四肢瘫开倒在地下,仿佛失去了知觉,仍在不住抽搐着。让铁先生觉得他昏过去好了,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想想怎么解释对自己最有利。
和兰格利什在一起的剜刀慢慢站起身来,这两只组件仍然觉得头晕眼花。剜刀把它们聚拢。这里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但最好还是别让探马怀疑刚才的心灵之战。“亲爱的兰格利什,斗篷的确是威力巨大的工具,可惜有的时候威力大得过分了一点。”
“是这样,大人。”
剜刀让一丝笑意浮现在脸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品味着即将出口的话。意志薄弱的那个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一丝她存在的迹象。刚才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夺回控制权——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也是她犯下的最后、最大的一次错误。剜刀的笑意更深了,延展到阿姆迪杰弗里身边的两名成员。他这才想起,自从他重回秘岛,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下令杀死的第一个人。他的组件中有三只还从没杀过人哩,也就是说,约翰娜·奥尔森多是他这三名成员嘴上品尝到的第一滴血。
“还有一件事要克里德黑兹去办,探马。一次行刑……”他下达着详尽命令,决断英明所产生的热乎乎的感觉在全部成员身上扩展开来。
第三十五章
等待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照顾伤员们。现在维恩戴西欧斯找到了一条可以绕过剔割分子工事的路线,人人都急不可耐,恨不得马上拔营起寨。可是……
约翰娜一下午都在野战医院帮忙。医院分成许多大致成方形的小区,每个大约六米见方。有些小区里有些简陋帐篷,说明它们的主人还保持着智力,可以照料自己。另一些小区四周扎着木桩,用绳子围起来。这种绳栏圈起的小区中只有一个单体,一个共生体惟一活着的成员。绳栏很容易跳过,但大多数单体好像明白绳栏的意义,并不乱闯,老老实实待在绳栏里面。
约翰娜推着餐车穿行在医院里,依次停在每位伤员面前。小车对她来说稍微大了点,时时被森林里的树根卡住。即使这样,她干这份工作仍然比任何共生体更合适,再说能帮上点忙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医院旁的森林里人声鼎沸,轰赶驮猪系上挽绳的吆喝声、拖炮的喊声、装载扎营设施的叫嚷声。从地图上看,维恩戴西欧斯开会时指出的那条路要花两天工夫,让人精疲力竭的两天,到达之后却能使他们在毫无觉察的剔割分子们背后占领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
她在第一顶小帐篷前停下餐车。里面的三体听到她的声音,已经钻了出来,绕着餐车跑个不停。“约翰娜!约翰娜!”它用她的声音嚷嚷着。木女王这位前下级参谋只剩下这几个组件了,这个组合过去还懂一点萨姆诺什克语呢。本来是六位一体,三个被狼群杀害了。活着的是“说话者”,智力却只相当于三岁小孩,一个会说些孩子不懂的字眼的小孩。“谢谢你带食物来,谢谢你。”三体用鼻子拱着她,她拍拍三只脑门,端出三碗温热的炖菜。两只组件一头扎进碗里大吃起来,第三只却蹲下来,它想聊聊。“我听到了,打仗,我们,很快。”
可你再也参加不了了。但她说:“对,我们从干瀑布上去,就是东边那个。”
“哦,喔,”它说,“哦,喔。不好,坏。看不清,控制难,伏击怕怕。”这个残体显然还零零碎碎记得点以前的战术知识。维恩戴西欧斯阐述得很明白,但约翰娜没办法对残体解释。“别担心,我们有办法。”
“真的吗?你保证?”
这个残体以前所属的组合为人很不错,约翰娜温和地冲它笑了笑,“真的,我保证。”
“啊……啊……啊……好吧。”三只嘴巴都埋进炖菜碗。这一个还算走运,这是真话。它对周围发生的事还很感兴趣,同样重要的是,它像孩子般热心,十分积极。行脚说过,像这样的残体,只要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之后,等它生下一两个孩子,很容易重新聚合在一起,恢复从前的状态。
她推着餐车向前走了一段,来到畜栏似的圈着单体的绳栏。一股粪便味儿,倒不是很重。有些单体双体在围栏里随地排泄,营地的厕所又离得太远,在一百米以外。
“喂,黑仔,黑仔?”约翰娜用一只空碗敲打着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