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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人间地狱的景象,给游救国心理上带来巨大的冲击,使他开始深思。
当时他想到的还只是为甚么会有那么多悲惨的情景出现,人为甚么不能好好的、平安的活著,而要受到那么多人为的、可以避免的苦难。
这种苦难完全是人类本身制造出来的,并非是自然的生、老、病、死亡。
如果自然的生老病死就足以使当时身为王子的释迦牟尼感到生命的无奈,而进行深思,那么人为的苦难就应该更能发人深思,从而找出避免的方法,使人类的生活之中,不再有活生生的地狱存在,就算活得不快乐,至少也要不痛苦。
他没有多久,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人类的苦难由许多原因造成,而其中占很大部份的苦难是来自战争。
至少他就切身体验到战争带来的悲惨和痛苦是如何之甚,不单是在战地医院,当他到了四国的平地医院之后,平地医院也接纳了许多伤兵,在伤员的呻吟中,他的这种体会,一天比一天深切。
游救国在叙述的过程中,详细的举了很多受伤官兵如何痛苦、可怕的例子,我和温宝裕红绫都总算耐著性子听他形容,他可以花上半小时来说一个头部受伤的军官,炮弹把他的头部下半部整个炸去了的情形,听得人不寒而栗。
他举这些例子还可以忍受,可是他忽然之间长篇大论说起这种情形如何引发他深思的因由来,而且看来准备把他的思路历程详细道来,这就有些难以忍受。
或许他会通过这种切身体验,发为深思,结果可能创造出一门宗教来,但是他的思路历程,听起来难免沉闷。
所以我一连两次有了不耐烦的动作。
游救国像是并没有发觉,仍然自顾自在说著。廉正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素呎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示意我要耐心听游救国说下去。
白素这时候的神情十分严肃。游救国已经毁容,无法看到他表情如何,可是从他的眼神中也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正在说的话感到十分重要。
所以我总算没有第三次动作,耐著性子听下去。
游救国感到战争是许多苦难的罪魁祸首,由战争衍生出来的悲剧不可胜数,岂止是受伤的官兵而已。
战争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照常理来说,人类应该对战争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才是。
十、合作移性。
然而反常的是: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竟然没有中断过战争!
说全部人类历史都走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争所组成,也可以成立。
这种现象,似乎说明了战争是人类的本性。
然而战争带来苦难,人类却又有逃避苦难的本性。
这岂非矛盾之极?
游救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曾经有相当时间的困扰,然后才豁然开朗,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他是从人类本性出发,开始去想,然后有了结论。
他先肯定人类本性之中,绝没有追求苦难的愿望。
而人却有贪婪、占有、掠夺、追求权利……等等的本性。某些(极少数)人把这类本性扩大,就会引起战争。
然而战争却又不是少数人可以完成的行为,必须由许多人对许多人共同进行,这许多参与战争行为的人,不想经受苦难,却又参与制造苦难的行为,又是甚么原因?
游救国说到这里,我开始感到游救国的深思有点道理。
我现在记述游救国说的话,已经尽量简化,大约只有当时他说的十分之一。因为虽然有点意思,可是毕竟很闷。如果不是他的想法后来发展成行动,变成故事情节的一部份,我会把它全部删去,以免影响故事的趣味性。
游救国还是从人类本性上著手去想,他想到了人类普遍的在本性中存有一种奴性,奴性最具体的表现是:许多人会莫名其妙,不如分析地听从极少数人,甚至于是单一一个人的命令!
在游救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明白他想说明些甚么了。所以我补充了他的说法。
我道:“人性非常复杂,许多人听从单一一个人的命令,完全随著单一一个人的意旨行事,不单是由于奴性,也由于无知、盲目和所谓羊群心理,更有的是畏惧权力或者想讨好权力……原因太多了!”
游救国对于我加入他的思想,感到很兴奋,双手挥动:“我说的奴性,是广义的,就包括你所说的种种原因在内,总之单一一人,或一个由少数人的组织,能够控制许多人的行为,是基于许多人的奴性。”
他要替“奴性”这个名词加上广义的解释,我倒也并不反对。
游救国继续他的想法:战争是许多人对许多人的行为,可是参与战争的许多人,实际上并不想战争,要战争的只是最上层的少数人。如果许多人的本性之中没有奴性,根本不听从少数人的命令,那就根本不会有战争--少数人想战争,就他们自己去打好了,那只是打架,最多是打群架,绝不会形成战争。
所以要使人类生活中最大的祸害消失,必须先使人的本性之中的奴性消失。
当人类没有了奴性之后,战争狂人还如何能发动战争?
游救国说到这里,双眼放光,可知他心中由于有了这个发现市兴奋之极。
我听了,却有啼笑皆非之感。道理确然如此,可是如何使人类本性中的奴性消失呢?
大家都知道本性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根本没有人可以说得出来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在哪里、由人体哪一部份产生、受甚么力量的控制……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游救国并不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当游救国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把自己想到的、他认为是真理的想法深深藏在心底,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因为当时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处于战争的狂热中,他那种要彻底消弭战争的想法如果暴露了,尽管他是“英雄”,也难免不会有好下场。
而他在到达平地医院之后,就开始利用医院中的设备进行研究,同时自己进修医学。这种过程十分艰苦,他一直坚持下去,等到大战结束,平地青雄的父亲去世,他承受了平地医院,就把研究范围尽量扩大,而且招揽专家。然而他却发现世界上研究甚么东西的人都有,却偏偏没有人研究人类本性,就算有,也全是空泛的理论或哲学,绝没有从实际的、医学的角度来研究,所以根本找不出人类本性的由来和存在。
游救国的目的是要改变人类本性,在根本找不到本性在哪里、以甚么方式存在的情形下,他如何能够著手改变?
他根据本性决定行为这一现象,假设本性是由于脑部活动所产生,和脑部活动有密切的关系。本性的形成,他假设是先天遗传和后天影响相结合而成。
他又假设,脑部活动受内分泌影响,那么可以联想到本性也受内分泌的影响。
他替自己找到了方向,就锲而不舍从研究内分泌开始,去实现他的理想。
年复一年,他确然成为内分泌研究的权威。
听到这里,我们都苦笑--没有人怀疑平地青雄在人体内分泌研究上的权威地位,可是那和要把人性作改变,还是天文数字的距离!
游救国看到了我们的反应,他很沉著地继续说下去:“在我的研究有一定成绩的时候,我开始实验。”
大家都集中精神,听他如何开始实验。
游救国分析出了一些物质,由内分泌系统产生,他认为可以影响人的行为。而他选择了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
当游救国说到“鸭子”的时候,我们都有讶异的反应。游救国道:“在医院附近有一条河、一些港湾和湖泊,有许多养鸭人家,我在散步的时候,观察到鸭群的行为。一群鸭子,不论是几百只还是几千只,都一定有一只鸭子带头,另一只鸭子押尾。其他所有鸭子都根据带头鸭子行进,带头鸭子走到哪里,大群鸭子就跟到哪里,不会做其他的考虑。鸭子的这种服从带头鸭子的本性,和人类盲目认同领袖的本性,在本质上完全一致。”
听游救国解释为甚么选择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我不禁苦笑。不单是鸭子,有许多动物,都有服从领袖的本性,人是动物之一,自然也难免如此。然而承认了人有这种本性,也就等于承认人和其他动物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差别--这无论如何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游救国从鸭子的行为著手,开始研究改变动物本性的可能性。他的假设,还是从脑部的内分泌组织开始,经过不断地试验,他发现切除某一种内分泌之后,鸭子就在行为上不服从带头鸭子,而且离开鸭群,有独立的行为。
他替上千只鸭子动了这样的手术,除了有三分之一死亡之外,其余经过手术的鸭子,在行为上完全成为独立的个体,而不受群体影响,带头鸭子更对这些鸭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影响作用。
取得了这样成绩的时候,离大战结束已经有二十多年。
游救国望著那群经过他手术的鸭子,在行为上完全不受本性指挥,带头鸭子尝试去约束它们,它们会反抗,会勇敢地攻击带头鸭子。
每当游救国看到带头鸭子反而被攻击得狼狈而逃的时候,他就开怀大笑,想像著当年纳粹领袖一声号令,如果根本没有人听从,或者更群起而攻之,那么希特勒、戈培尔之流,也就只好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绝对无法发动战争,祸害人类。
而当时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声嘶力竭地高叫“希特勒万岁”,完全是由于人类本性之中奴性在起作用--所有高叫“某某人万岁”者,都是受本性中奴性的推动而做出的行为。
游救国知道自己的发现,如果施在人的身上,同样可以改变人类这方面的本性,从而达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发动战争、再也没有人可以以自己的疯狂带领亿万人进入疯狂境地的事情发生。这对人类来说,是从低等生物进入高等生物的重要程序。
他知道这个发现,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然而他的研究到这时候却停滞了下来。
因为他无法拿人来做实验--就算他可以对人进行那种改变本性的手术,他也绝对无法对全人类进行那种手术。
于是游救国就改变方向,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人类这种本性的由来,用手术改变当然最直接,然而要使许多人、最好是全人类,都在本性上起变化,用药物来达到目的,当然比手术有效得多!
当游救国说到他开始研究用药物来改变人类本性的时候,原来所有坐著听他叙述的人,都霍然起立。
我们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事情:那些大量被溶进了蓄水湖中的化学品!
游救国和廉正风自然都很明白我们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廉正风十分骄傲地向游救国指了一指:“他研究影响内分泌的药物,很有成绩--在鸭群的实验中,起到和手术同样的作用,近十多年来,他大量制造这种药物,而且肯定了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所以决定使用……”
廉正风话还没有说完,我首先叫了起来:“为甚么选中本市?”
我相信游救国立刻给我的回答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道:“因为本市使用蓄水湖的水,容易下药--容易使最多人接受药物。”
我完全不相信他的回答,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追究下去,因为我们感到,追究下去,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会无趣之极--这样说,好像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原因。确然如此,然而我们也不会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理由很简单:说出来了,会无趣之极。我劝大家不必去想这个问题。
故事到这里,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
不过,还有一些余波,必须交代。
余波之一,是游救国急著要离开,所以他委托我观察他发明的药物,起了甚么样的作用。
接受这样的委托,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不但这是用人来做实验,而且是数以百万计的人,更而且我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我给游救国的报告是:在大蓄水湖恢复供水,也就是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接受了药物之后,若干时日,本市民众有历史上从来未曾发生过的异常行为。
这行为完全自发、独立、醒悟、不受操纵、敢于反抗、和强权对立、不甘被宰割、用行动来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形成空前的热潮。
谁都知道,这种行为如果持续,就必然可以自己控制自己的命运,而不会随人摆布。这似乎就是游救国发明的药物在起作用,改变了本市民众的本性。
然而,就算那是药物的作用,药物显然不是很成功,因为作用的时间非常短暂,如同昙花一现,慷慨激昂的反抗情绪消失,顺从听命的本性恢复,向强权的抗议,恢复成向强权的叩头,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强权的手里,而且还不断地进行自我催眠,相信这样会更好--把人类的本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至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