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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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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这里,陡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甚么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也和他原来使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于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第二部:另一个角度看怪梦

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异:一个人不自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之后,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得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气。停了好一会,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子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脸上比来比去  ”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好像这时,真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却不说  ”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

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甚么!”

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颤来:“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著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

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颤,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些,那不过是梦境!”

简云连说了几遍,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们,每次梦醒了之后,我都感到被殴打后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

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甚么。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后的发展来,受一顿打,不算甚么。”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著。过了好一会,我被打得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杀我,我心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得著犯不著。’我还没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得十分清楚。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楚知道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之后,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楚,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著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

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脚。

他的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的,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

但是在才听了杨立群的叙述之后,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

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如何干扰著我的生活?”

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

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  ”

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我挣扎著,想站起来,但实在身上太痛,站不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杨立群双眼睁得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于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地望著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她,我精神就陡地一振,居然挣扎著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立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迫切地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  ”

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却不明白。”

简云道:“你只管说。”

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后,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颊,而且不断地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  ’”

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著我的脸,一面亲著我:‘你对我真好!’我忍著痛,挣扎著也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能不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了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发展下去的结果,是以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么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甚么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了一件甚么事,得到了一些甚么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著翠莲,翠莲令他著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

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后:“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后,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后,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简云吃惊道:“为甚么,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杀死了?”

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眼前一阵发黑,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数还没有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

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

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与生俱来的印记!”

杨立群一面说著,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这个印记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锋利的刀,从这个部位刺进去,被刺中的人,会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个部位,恰好在心脏的正中。

而杨立群在梦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杨立群的梦也醒了。当时,只有小展和翠莲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么,刺死小展的,当然是翠莲!

我和简云呆望著杨立群心口的红记,半晌说不上话来。杨立群先开口:“看,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刀痕?”

简云“嗯”的一声:“太像了!你在梦境中,是死在一个你爱的女人手里!”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是,这经历,比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更令人不愉快。”

简云挪了挪身子,接近杨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这个怪梦的骚扰,从来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杨立群道:“没有!”

简云问道:“你结了婚?婚姻生活怎么样?”

杨立群道:“结了婚,七年了。”然后他顿了顿:“从去年开始,婚姻生活就出现裂痕,到今天,几乎已经完结,可是她不肯离婚。”

简云又问:“你对妻子也没有讲过这个梦境?”

杨立群摇头道:“没有,对你们,是我第一次对人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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