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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
那乾瘦老头子直来到了葛克的面前,打量了葛克半晌,在那段时间内,葛克简直就像是待决的囚犯一样,他勉力装出要刘郎认识他的姿态来,因为要是万一刘郎竟然不认得他,那么他就麻烦了。
过了好一会,刘郎脸上的皱纹,忽然都凑到了一起,他叫了起来,道︰“葛克!”
在那一刹间,葛克少校显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极限,他陡地松了一口气,身子摇晃著几乎倒了下来,阿尼密忙过去将他扶住,刘郎转过身去,对族长讲了几句话,族长吆喝一声,立时有十几个人走了过来,将葛克和阿尼密,连拖带扯,来到了一间茅屋之中。
茅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图案,但是最触目惊心的,自然是挂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头,缩小了的乾人头,还可以清楚地辨别出五官来,至少有十二个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几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白种人的头骨缩制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偏过头去。
但是有一点,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们已经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长已经打开了一个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里,阿尼密也曾喝过这种用不知名的果实酿制的土酒,知道这种土酒的酒精成份极高,他真怕族长这样喝法,喝醉了之后,会凶性大发。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声道︰“快讲正经事。”
葛克少校点著头,将刘郎拉在一边,不断地说著话,间中,刘郎用一种诧异的神色望著阿尼密,讲了大约十分钟,刘郎点著头,到了茅屋的门口,叫了起来,不一会,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刘郎又指著那进来的土人,讲了几句。
这时候,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刘郎交涉的情况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话,所以只好等著。
事实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种音节高亢,急促的土语,幸好他和刘郎都会讲阿隆那个部族的土话,他通过刘郎,和通过刘郎叫进来的那个土人交谈著,大约又谈了二十多分钟。
在那段时间中,脸上贴满了天堂鸟羽毛的族长,什么事也不管,只喝著酒,和砸著嘴,向阿尼密笑著。
然后,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过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结果了,阿尼密先生,这个人,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为了追猎,翻过了他们赫林人认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一个山头,见过另外部落的土人,那个奇怪婴孩的传说,就是他带回来,又传了出来的。”
阿尼密忙问道︰“那婴孩在那里?”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声,道︰“据这土人说,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婴孩,只不过他听得出那边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说起,他只听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么找得到?”
葛克摊了摊手,道︰“当然很困难,不过他说,山那边的土人部落,是一个十分友善的部落,那边物产丰富,土人从来也不杀人。”
阿尼密皱了皱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语言?”
葛克又回头问刘郎几句,刘郎则转头问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传译了过来。葛克少校高兴道︰“那边土人部落的语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总算越来越近了,我们向前走。”
葛克偷眼向族长看去,族长已经醉倒了,鼾声大作,天堂鸟的羽毛,在随著他的鼾声而起伏著,葛克又向刘郎说了几句,刘郎领著他们出去,许多赫林人又围了上来,葛克和阿尼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时后,已经没有赫林人再跟在他们的身后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他们翻过了又一座山头见到了另一个土人部落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他们平均每隔两天,就翻过一座山岭,遇见另一个土人部落,可是几乎毫无例外地,他们遇到的那些土人,都指著高山,说消息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
越向腹地进发,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后和原始,到最后他们已几乎要放弃之际,所遇到的那一个部落的土人,还逗留在石器时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语言,因为,他们发出的声音,和狒狒的叫声,实在没有什么多大的差别。
这个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点,是在耸立的高山包围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许多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块,猎取野兽来充饥,阿尼密和葛克,都带著完备的攀山工具,也经过了三日三夜,才翻过了山头,发现了这一族穴居人。
当他们在一片平崖,被大约二十多个穴居人包围著的时候,阿尼密的心中,极其沮丧,他长长的叹了一声,说道︰“我看没有希望了。”
葛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们可能穿过新畿内亚会到达它的北岸,你看这些人,你看看这些人。”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转动著,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阿尼密在这些日子学会了不少土人的简单语言,他试著说出了十几种,想和那些土人交谈,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葛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没有人会懂得他们的语言。”
阿尼密无意识地挥著手,对葛克少校的话,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际,突然,在离他们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界上没有人懂得这种语言。”
一刹那之间,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都僵硬得无法转动脖子,回过头去看一看那声音的来源,要不是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声音,他们一定会以为那是他们多日来辛劳所产生的幻觉。
那两句话,是纯正的荷兰语。
阿尼密首先转过头去,在那一刹间,由于实在太激动和突然,他张大了口,本来是想叫“宝德教授”的,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就算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寻,已经有了结果,三十年来的搜寻总算告一段落了。
葛克少校也立时转过头去,他同样张大了口,但是却也一样出不了声。
他们都看到,在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山洞,那个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没有的一件东西 一张草帘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终于发出了声音,他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宝德教授。宝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帘掀动,一个人,慢慢地现身出来。
阿尼密和葛克两人,睁大著眼,他们看到一个人,用一根木棍支撑著,自山洞中慢慢地走出来,那人的身上,也没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样,只是下体围著一头块兽皮。他一样肤色极黑,有著鬈曲的头发,皮肤上有著因为营养不良而来的白屑,眉骨特别高,以致双眼看来深陷,他看来完全是一个原始的,还处在石器时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却又清楚地听到过,有纯正的荷兰话,自那山洞中传出来。
刹那之间,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宝德教授还在洞里,还没有出来。
就在那土人现身之际,才来围著他们两个人的穴居人,都现出了一种根奇讶的神情来,发出声响,纷纷向后退了开去,这种反应,显然表示他们对那个土人,怀有相当程度的恐惧。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浊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过了半晌,他又开了口,仍然是极其纯正的荷兰话,声音也依然在发颤,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你终于来了。”
那穴居人的声音发颤,同时,他慢慢扬起发抖的双手来,那穴居人出来的时候,是用一条木棍支撑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显地曾受过极度的伤害,当他的右脚踫到地面之际,左脚离地还差著半尺,他是一个跛子。
所以,这时候,当他的双臂发著抖,向上扬了起来之际,支持他身体平衡的那根木棍,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侧跌了下去。
也就在这时,阿尼密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地奔向前去,将那个穴居人紧紧抱住,叫道︰“宝德。宝德教授。”
穴居人也紧紧地抱住了阿尼密,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他们都争著在讲话,可是自他们口中所发出来的,却全是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种混杂的喃喃之声。那是由于他们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了,激动到无法可以清楚地说出话来的程度。
葛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尽管阿尼密已对他说过宝德教授的事,但是这时候,他双眼睁得极大,真正怔呆了,一个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宝德教授,这是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阿尼密恢复正常,他一面扶著宝德教授,一面弯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给宝德教授,深深地吸著气道︰“宝德,你是世上唯一有过两次生命的人。”
宝德教授面肉抽动著,突然发出了极其凄酸的笑声来。
阿尼密仍然扶著宝德教授,他心中有著太多的问题,想要求得答案,他望著宝德,现在的宝德,和以前所认识的那一个荷兰人,当然一点也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个穴居人,可是那只不过是外表,这个穴居人,到如今为止,还可以说是世上最权威的热带病理学专家,他仍然是宝德教授。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镇定,也企图使不住发抖的宝德教授镇定起来,他放慢声调,说道︰“宝德,你 ”
宝德喘著气,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别问什么,你们有酒么?”
葛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瓶子来,递了过去,宝德接住了瓶子,他的手,因为剧烈地发著抖,甚至无法打开瓶盖,还是靠阿尼密的帮助,他才能喝到瓶中的酒。
他不断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顺著他的口角,流了下来,流在他裸露的,乾而且粗糙的皮肤上,被突出在皮肤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经知道,宝德教授的情形绝不像三十年前,他们“商量”的那样顺利,其中一定有过不为人知,但是极其重要的变化。
如果不是有了变化,宝德教授是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等宝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后,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为了找我,这些年来,到过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我本来以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惊世骇俗的,谁知道 ”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来,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耶加达,遇见了他,凭著一点传说,我是不能见到你的了。”
宝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达,耶加达……”
他一面说著,一面身子又发起料来,阿尼密说道︰“慢慢来,我们已经见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时间,慢慢谈分别后的情形,不要紧。”
宝德又凄然地笑了一下,道︰“那么,请到我的穴洞中来。我在这里很孤独,一种你无法想像的孤独。”
葛克少校低声道︰“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确,葛克早就说过这一点,他说过,宝德会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动身子的宝德,进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过好一会,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铺著由乾树皮编出来的席子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那时,宝德已经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阿尼密也找了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坐下来,望著在他对面的宝德,心中感到一阵难过,他真难于想像,学识丰富的宝德教授,是如何过那原始的生活,过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们进穴洞之后,其余的穴居人,远远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时发出点古怪的声音,但是,并不进洞来侵扰他们,阿尼密点著一支烟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宝德,怎么一回事?”
宝德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阴暗之中,他的浊黄色的眼珠,看来更加黯淡,不像是属于一个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动著,过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临死之前想像的一样,那时离开了红霞,向前走,想找一个母体内的婴儿,以供我去寄托 ”
阿尼密挥了挥手,但是却没有出声音,他本来的意思,是想问宝德,当时他的感觉是怎样的,但是一转念之间,他却没有问出来,因为他觉得那实在是一项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那时,宝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体留在耶加达,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过是一组极其复杂组合的脑电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