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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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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的家园。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从梦中惊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进肋骨时,祖祖妈妈的生命其实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如果你问她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她不会告诉你一个十二岁的女骇在一条发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结痂——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鞭打和殴打,经历太多被套上镣铐的夜晚,太多生离死别,太多痛苦。不过她可能会告诉你她儿子的事,只因为他们的主人发现那孩子能读书写字,结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也可能会告诉你她女儿的事,她只有十二岁,却被工头强奸,并且怀孕了八个月;还有他们如何在红土地上挖一个洞,让她大腹便便的女儿趴在上面,然后他们鞭打她,直到她的后背鲜血淋漓。尽管有那个起保护作用的洞,她女儿还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还有她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忆,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们。”午夜之后,祖祖妈妈在小河边告诉年轻的寡妇帕瑞斯。她们两个都赤裸着上身,在湿热的夜晚里流着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肤的颜色更加深重。

寡妇帕瑞斯的丈夫杰克(三年后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凭几个特征才辨认出他来)曾告诉玛丽一些圣多明哥岛的神明的事,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力量源于宗教仪式,而不是来自神灵。

祖祖妈妈和寡妇帕瑞斯一起低声吟唱,她们跺着脚,在沼泽中痛哭。这个属于有色人种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缩的奴隶女人,她们在黑蛇一样的小河中一同吟唱着。

“除了使你自己运势兴旺、让你的敌人衰败之外,还有更多东西需要学习。”祖祖妈妈说。

很多仪式上的语言,她曾经知道的语言,也是她兄弟知道的语言——这些语言从她的记忆中流泻出来。她告诉玛丽·勒弗瓦,语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和节拍。在黑蛇般的小河里唱歌跺脚,让她产生了一种回到旧日的感觉。她能看见那些歌谣的节拍,看见卡林达舞的节拍,看见班布拉舞的节拍——所有这些诞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乐和舞蹈节奏,正缓缓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整个国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击节奏之下颤抖、摇摆。

她转身面对漂亮的玛丽,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黑色皮肤的老女人,脸上皱纹堆叠,枯骨一样的胳膊僵硬地悬在体侧。她还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双见过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在饲料槽里争夺食物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年轻女人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恐惧。

她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体,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拣起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和小树苗一样长,粗得像船上的缆绳。

“给你。”她说,“这就是我们的伏都神。”

她把这条毫不反抗的蛇放进玛丽带来的一个篮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情景的第二视觉最后一次附体。她看见了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不再是她最后一次在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十二岁男孩,而是一个高大秃顶的成年男子。他笑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齿,后背上印满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着一把弯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残桩。

她伸出自己依旧完好的那只左手。

“别走,留下一会儿。”她悄声说,“我会到你那边去的。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

玛丽·勒弗瓦还以为那个老女人在对她说话。

第十二章

美国的宗教信仰与道德观念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可靠的收入-支付体系所带来的保障。这个国家因此坚不可摧。她受到上天的赐福,因为她理应得到赐福。而她的子民们,无论他们接受或拒绝其他任何一种神学理论,都进一步巩固了这个国家坚守的信条。

——阿格尼斯?瑞普利 《时代与趋势》

影子开车向西而行,经过威斯康辛州、明尼苏达州之后,进入了北达科他州。在这里,被积雪覆盖的山脉看上去像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绵无数英里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他们转而向南,进入南达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进。

星期三卖掉了影子喜欢开的那辆林肯豪华车,换成一辆笨拙的老式温尼贝戈房车。车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公猫骚味。他一点也不喜欢开这辆车。

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拉什莫尔山 指示牌离那座山还有几百英里。星期三低声道:“那里是个真正的圣地。”

影子还以为星期三已经睡着了呢。他接口说:“据我所知,那儿过去就是印第安人的一处圣地。”

“是个圣地。”星期三说,“但在美国,事情是这么办的:必须给人们一个借口,这样他们才会怀着崇敬之心来到这里。人们不会跑来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 才在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总统脸蛋。总统像雕好了,准许卖票了,于是,大群大群的人才会驱车来到这里,亲眼瞻仰这个地方,尽管他们已经在明信片上看过这座山不下1000次了。”

“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几年前常来筋肉健身房锻炼减肥。他说达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轻人最喜欢爬上那座山,再站在雕像的头上,冒着生命危险手挽手搭出一条人链,让人链最下面的那个人可以站在总统的鼻子上撒尿。”

星期三狂笑起来。“哦,太绝了!真是太棒了!有没有哪位总统是他们最想在上面撒尿的?”

影子耸耸肩,“他没说。”

无数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车轮后面。影子开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没动,而脚下的美国大地正在以时速60英里的固定速度向他们身后飞快移动。冬天的薄雾让周围物体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

现在已是开车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几乎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一直在想心事的影子开口说话了。“上星期,湖畔镇的一个女孩失踪了,就在我们俩去旧金山的那天。”

“什么?”星期三的声音中毫无兴趣。

“那孩子叫艾丽森?麦克加文。她不是那镇子上失踪的第一个孩子,还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天里失踪的。”

星期三皱起眉头。“真是悲剧啊。那么多贴在牛奶盒子上的失踪儿童的脸(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的?想不起来了),还有高速公路洗手间墙壁上的寻人照片。‘你见过我吗?’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最多不过是个形式,纯粹的形式。‘你见过我吗?’下一个出口出去。”

影子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头顶上有直升飞机的声音,可惜云层太低,看不清。

“为什么你会挑中湖畔镇?”影子问。

“我告诉过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静,正好把你安安全全地藏起来。待在那儿,你就等于是离开赛场,脱离了对方的搜索范围。”

“为什么?”

“因为事实如此。好了,现在左转。”星期三命令说。

影子转向左边那条路。

“有什么事不太对劲。”星期三突然说,“该死!他妈的真见鬼!开慢点,但别停下。”

“你想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有麻烦了。你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南达科他州。”影子说,“再说我连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在山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闪着红光。雾气太大,模模糊糊地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说。他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然后又开始翻另一个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可以停车,调头回去。”

“不能转回去。后面肯定也被他们盯上了。”星期三说,“把车速降到时速10或15英里。”

影子瞄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英里远的地方有汽车前灯的灯光。“你确定是他们吗?”他紧张地问。

星期三轻蔑地哼了一声。“确信无疑。”他说,“和养火鸡的人孵出第一只火鸡之后说的话一样:蛋就是蛋,准能孵出小鸡来!啊哈,找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白粉笔。

他用白粉笔在车子的仪表板上画起符号来,仿佛正在解一道代数难题。又或者,影子想,就象一个流浪汉正用流浪汉的暗号向其他流浪汉传达消息:小心恶狗,危险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过夜的舒服牢房,等等……

“好了。”星期三吩咐说,“现在加速到30英里,千万不要低于那个速度。”

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车子突然打开警灯,拉响警报器,朝他们急驰而来。“别减速,”星期三又叮嘱一遍,“他们只是想迫使我们在冲过路障前慢下来。”他继续书写着那些神秘的符号,不停地写呀写的。

他们已经到达山顶,距离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边一排停着十二辆车,其中有警车,还有几辆大型黑色越野车。

“好了。”星期三抛下手中的粉笔。现在,车子的仪表板上涂满北欧古文字一样的神秘符号。

拉响警报器的警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它的车速比他们的慢,一个被喇叭放大的声音冲他们喊道:“靠边停车。”影子看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转右。”星期三命令说,“只管从路边冲下去。”

“我不能开着这辆车冲下路面,会翻车的。”

“没事的。转右,快!”

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盘往下猛地一拉,温尼贝戈的车身立刻猛烈摇晃起来。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辆车真的要翻车了。可是紧接着,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发出微弱的光,仿佛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时湖上荡漾的倒影。

云层、薄雾、积雪,还有时间,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仿佛被冻结的光的长矛,刺穿夜空。

“停在这儿。”星期三说,“剩下的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影子关掉发动机。他钻进温尼贝戈车的后座,穿上外套、靴子和手套,这才从车子里爬出来,说:“好了,我们走。”

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脸上还混合着别的表情——也许是生气,也许是骄傲。“你怎么不和我争论了?”星期三问,“怎么不再宣称这一切是不可能发生的?真见鬼!你这次怎么这么老实,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而且还他妈的那么镇定?”

“因为你付钱给我不是让我问问题的。”影子说。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完全是事实:“反正,自从劳拉的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让我震惊的事情了。”

“你是说自从她复活之后?”

“自从我得知她和罗比私通之后。对我来说,那是最沉重的一击。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们现在去哪儿?”

星期三指出方向,他们开始步行前进。脚下是某种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时候竟然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空气很寒冷,但不是冬天那种酷寒。他们蹒跚着并肩下山。山路很陡,两个人沿着道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影子向山下望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影子问。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很快地摇摇头,让他别出声。

那东西像一只机器蜘蛛。蓝色的金属外壳,闪烁着荧光屏似的荧光,大小和拖拉机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围是一堆骨头,每根骨头旁边都有一点火星,比蜡烛光大不了多少,火光微微摇晃着。

星期三冲影子打个手势,叫他小心远离那些东西。影子往边上多踏出一步,结果证明走到滑溜溜的路边是个错误决定。他的膝盖摇晃了一下,接着便沿着斜坡翻滚下去。他一路翻滚,不时在石头上弹起来。他抓住身边的一块石头,这块黑曜石仅仅暂时挡了一下跌落的势头,同时划破了他的手套,轻而易举,像划破一张纸。

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恰好落在机器蜘蛛和那堆骨头之间。

他用手支撑着站起来,发现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头,然后……

……他站在阳光下,抽着香烟,低头看表。身边全是汽车,有的车里有人,有的没有。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喝最后那杯咖啡,因为他现在非常想上厕所,膀胱开始胀得不舒服起来。

一个当地的执法人员朝他走过来,是个留着有些斑白的海象式胡须的大个子。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跟丢他们的。”当地执法人员向他道歉说,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

“视觉错觉。”他解释说,“你在怪异的气象环境下追他们,迷雾让人产生错觉,有点像海市蜃楼。他们开车向下冲到别的路上了,而我们却误以为他们是在这条路上。”

当地执法人员看上去有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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