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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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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形之可怕,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不断地作呕,可是却甚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之难受,堪称生平未有。

而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从神情上看来,温宝裕的感觉,可能比我更强烈,他的脸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来竟有点青绿色。蓝丝的神情也怪异莫名──她是降头大师,甚么古怪恶心的东西都接触过,也会感到心悸,红绫虽然是野人出身,对于腐肉,不应该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烂的是自己的身体,她也不禁拉长了脸,紧抿著嘴,感到难以忍受。

陈长青只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我们的感觉,便已如此强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是多么糟糕,多么可怕,多么超乎想像!

这一点,连陈长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为我们立刻又听得他说:“你们怎么了?活吞了毛毛虫?怎么样子变得那么难看?”

蓝丝首先松了一口气,因为“活吞毛毛虫”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以冲淡刚才陈长青的话所带来的恐惧感。

我和温宝裕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宁愿活吞毛毛虫,也不愿多听陈长青说他的苦况了。

我喘了一口气,说话也有点不连贯:“那……你的处境……不是很……不好?”

陈长青的声音,有著怒意,也有著极度的无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简直糟到了极点。”

温宝裕叫了起来──他的声音都变了:“那你还不快去转世,难道你学道那么久,连转世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陈长青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过了一会,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也不能确知他这声长叹是甚么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转世,可以暂且到一二三号设置的阴间去,我知道在那里的灵魂,好像没有你身受的那种……烦恼。”

陈长青的声音大是恼怒:“叫我去和这类无知之徒为伍,你可记得那个再生转世成了穴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陈长青说的那件事,并非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非人俱乐部”的会员身上,那会员有一个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转世,而他在死后,也确然转世成功,可是投生于穴居人之中。试想,一个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记忆的教授,再生之后,发现自己处身于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穴居人社会之中,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这件事的悲剧情之浓,无以复加,陈长青在这时提了出来,我隐约可以了解他的用意,但是却不能十分确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点是:他不肯到那个“阴间”去,看来也不愿到别的,类似的人类灵魂聚集之所在(阴间有许多个,这一直是我的假设),原因是他不愿与“那些无知之徒在一起”。

环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灵魂痛苦),是由这个人(或灵魂)的认识程度来决定的。

再以那个投生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为他是高级知识份子,有著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识,认识异于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个穴居人,对文明世界一无所知,毫无认识,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当他的穴居人,不会有特别的痛苦。

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中,有的人快乐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决定因素,并不在于环境,应在于处在这环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乐。在人间这种事,也常有发生,陈长青不愿到阴间去和“蠢鬼”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在生之时,就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不屑与愚俗之人为伍的。

可是,他又为甚么不选择再生?难道正如温宝裕所说,他连再生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这一点,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别的选择,例如长期处于“游魂”的状态──这些,都是我经历之中,曾经接触过的情形。

我们几个人,各自转著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陈长青的声音却变得焦躁无比:“你们不懂,甚么也不懂,一点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来,以致于口出恶言:“他妈的你甚么也不说,叫我们怎么懂?我们知道你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帮你,你不说原委,我们怎么能懂你究竟想怎样?”

温宝裕在我说完了之后,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妈的!”

陈长青也怒:“等你们死了,自然知道滋味,还‘真他妈的’!我是在帮你们开路,设法免得你们死了之后,和我一样……不知怎么才好,真他妈的死不如生!”

陈长青的反应如此激烈,颇出我和温宝裕的意料之外,我们各自叹了一声:“谢谢你为我们打算──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么远。”

陈长青“哼”地一声,忽然掉了两句古文:“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我忙道:“是,是。是怎么一个情形,总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关照。”

陈长青生前,喜欢别人替他戴高帽,这时果然并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长叹一声:“关照是关照不了甚么,我如果找到了办法,可以告诉你们,若是找不到办法,那么到时候,一起受苦罢了。”

我听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温宝裕又问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脱?”

陈长青冷笑了几声,笑声之中,满是苦涩,我再问:“是,或不是?”

陈长青这才道:“不是──不但没有解脱,生前的一切感觉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觉,那是你们无法知道的,因为你们没有死。”

我疾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转世?”

陈长青“哈哈”笑了起来:“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头来,再增加多一层苦痛,天下还有比这个更自寻烦恼的事吗?”

十二、道理简单

陈长青的话,虽然在我的推断之中出现过,但这时听他说来,我仍然不免有遍体生寒之感。我和温宝裕齐声道:“那该怎么办?”

陈长青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要寻求大解脱的方法,大解脱!真正的解脱。”

我们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陈长青又道:“我错了,师父也错了,世上许多许多的设想全错了,错在以为死亡是一种解脱,其实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积,累积。”

他的话,不但声音满是悲苦,内容也令人心悸──连死亡也不是解脱,痛苦人生,岂非无助之极?

我们四人之中,温宝裕年纪轻,蓝丝作为降头师,自有她独特的人生观,红绫自小在山野间长大,一接触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联系,观念自然也与众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陈长青的观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体会陈长青此话那种孤苦无依,无所适从,彷徨凄酸的心境,对他来说,简直也到了绝境。

我自然而然,长叹一声:“那怎么办呢?”

陈长青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来:“长青,处在你这种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个,令师呢?你刚才说他不要再有转世,那岂不是和你一样,认清了‘转世’是一个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准备怎么样?”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师的学养在你之上,对生命的认识,也必然比你强,你怎么不请教他?”

陈长青这才又一声长叹:“我师父他是泥──”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多半他原来想说“泥菩萨过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有信心,必然会有真正的解脱,大解脱。”

我苦笑:“所谓‘大解脱’,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

陈长青一字一顿:“是生命的彻底了结,灵体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这一地步,一切由生命带来,与生命共存的苦痛烦恼,才会随之消失。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都误认为‘死亡’就是终结,不错,死亡是终结,但那必须是灵魂的死亡。”

我脑际“嗡嗡”作响,把“灵魂”和“死亡”联在一起后,真是怪异之至──灵魂本身已是死亡之后才产生的,怎么再死亡呢?

难道死亡可以连续发生?

而且,灵魂死亡之后……

我一想到这里,脱口道:“你又怎知灵魂死亡之后,生命就此结束,又怎知不会产生灵魂的灵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续下去?”

陈长青道:“或许是我用错了字眼,总之,我所说的大解脱,是生命的绝对终极,彻底消灭,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说了之后,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他又道:“这不但是生命的终极,而且也可以说,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于甚么原因而产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全部归于空,空。”

他把后一个“空”字大声叫出来,竟令得听到的人都为之震动。

我用力摇了摇头,陈长青所说的这一切,我难以接受,陈长青“咭咭”地笑:“看,我早说你不懂,是不是?”

我无法不承认:“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师父也不懂。”

陈长青道:“是,我从来也不曾否认过这一点──但是,只要我们师徒努力,就一定会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语气,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么有自信,也不会苦恼至于此了。”

陈长青却笑了起来:“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经过大痛苦而后诞生,人如此,连虫也如此,茧化成虫,挣扎出来之时何等痛苦。释迦牟尼不是经过大痛苦,如何会悟出佛理来?”

我道:“好,好,你说得有理──说起佛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信服?”

陈长青笑了起来:“身为人,以为做鬼便解脱,做神做佛便解脱,可是看来,神鬼佛和人,也没有多大差别,佛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连释迦也难以自圆其说。我们现在追求的确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们要的是‘真空’──真的一无所有,彻底绝灭,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云空?”

陈长青一口气说下来,听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听起来自然比佛理的“空”来得真。佛理一再强调“空”,可是最高目的,却不是空,而是成佛!

陈长青这一声责问:“何空之有?”只怕令释加牟尼佛驾西来,也难以自辩。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彻底到甚么都没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并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这个道理,而一般佛门弟子,却无法悟到这一境地了。

温宝裕在我和陈长青的这席对话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这时,他才道:“你的目标如此伟大,连神、佛都还不是终点,那……我们这几个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帮不了甚么。”

陈长青当仁不让:“这个自然,我曾说要帮我,除非肯死,变了鬼再说,也只是说说而已。天地之间,鬼魂亿万,不是并入阴间,就是投向轮回,再不就是不知何所为的孤魂野鬼,能像我和师父那样,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奥秘,知道要解决生命苦痛,唯有大解脱的,少之又少。”

我听了他的话,不知是同情好,还是觉得好笑。因为相类似的话,在人间,也一样有人说,人间就有人自以为别人甚么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这种人常挂在口边的话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独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为可以解脱的,但是变了鬼之后,若是和亿万鬼魂一样,成了醉鬼,那也就没事了,若是和陈长青那样,也是“众鬼皆醉我独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没有解脱,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要去追求大解脱了。

这“大解脱”的目标虽然有了,但如何可以达到,悠悠岁月,只怕谁也说不上来。

我本来推断陈长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于想帮助他──如此,我的推断没有错,可是,他身临的却是如此这般的困境,我真是爱莫能助了。

我只好说些空泛的话去安慰他:“千古以来,我看总有些鬼魂,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可以去找了来,结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广益,或者事半功倍。”

陈长青可没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忍不住大笑:“有一个古魂,你大可先去找他。”

陈长青竟没有听出我的讽刺之意,还追问道:“谁?”

我忍住了笑:“就是说‘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三闾大夫,跳进江中想求解脱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没有解脱,一定更是苦恼,也想追求大解脱,毫无疑问,你们正是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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