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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宓指着我说:“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医学系的一位高材生小萧,目前在一附院实习,也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他又指着那一男一女说:“这位是凌蘅素博士,算是本校卫生系妇幼卫生专业的先驱;这位是二附院外科的第一把刀,骆永枫。”
两人和善地向我点头示意,凌蘅素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莫非二老打算……”又看了我一眼,没有将话说完。
刘存炽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事关重大,我们两个只怕做不了主,还是要大家商量着来。”
我虽然很想留下来一起探讨古典音乐鉴赏,但见他们神神秘秘的,顿时没了兴趣,就说:“天不早了,你们诸位既然有聚会,我就告辞了,这唱机如果你们需要,就用吧,明天我到江大夫那里去取,只是这解剖楼里有些古怪名堂……,也许算是闹鬼吧,会抢唱机,你们人多,可能会好些。”
江宓忙说:“小萧,先别急着走,我这个反动学术权威,现在是戴着帽子、挂着牌子,在原岗位上接受改造,夹着尾巴做人,哪里敢把这个唱机带到我那放射科去。我们这个聚会也就是一些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欣赏古典音乐,如果你也有兴趣,欢迎你参加。更准确说,我们缺了你不行,因为我们这些人的唱机和唱片都被没收了,所幸你们学生尚未受到波及,今后,我们怕是要靠你来提供精神食粮。”
我明白了些:“这么说来,你们是定期聚会的?”
江宓点头说:“这事说来话长,我们曾经是定期聚会,但这两年风云变幻地厉害,就没有什么规律了。”
我还有许多问题,比如他们是不是总在这里聚会?是否也曾有过我昨晚那样的遭遇等等,但这时脚步声响起,陆续又有二三十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模样,年龄在三十多至六七十岁,男女都有,彼此似乎都很熟稔,其中有几个我似乎在学校里也见过。
刘存炽忽然咳嗽了一声,朗声说:“大家差不多都到齐了,开始吧。想想离上次聚会已经有……两个月了吧,这两个月,外面……学校内外的环境都是每况愈下,说实在话,有时候,觉得根本不该有心情听什么音乐,甚至任何的娱乐。但有时候又想,越是在这等艰难时世,越应该学会寻求解脱,在音乐中忘了远忧近虑,对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
众人都点头称是。
江宓接了话说:“我们今天正巧发现,这位萧同学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位相当资深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何况近来,我们手头的唱片多已流失,小萧却还有一些收藏,既然有同好,我们琢磨着,想欢迎小萧入社,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看得出,众人脸上都有些迟疑,凌蘅素说:“又是一个学生?上回收一个学生入社,不过是在数月前,结果如何,二位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是否欢迎我,冷冷说:“我真不知道诸位在说什么,入什么社?我这个人最不爱受约束,能没有组织最好,逍遥自在。”
江宓忙说:“小萧,原谅我事先没有向你解释清楚。以下我说的这些,请你不要再向第二个人说起: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欣赏古典音乐,成立了一个小社团,叫‘月光社’。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最初建社的几位元老,在一起欣赏比较不同版本的贝多芬《月光》,比如施奈贝尔、巴克豪斯、霍洛维兹的演奏版本,后来又比较
不同作曲家的《月光》,包括老贝、德彪西和福莱的,于是就以‘月光’为名,结了社团。这还是很早……1952年的事。
“本来,‘月光社’是个公开的文艺活动团体,不料1956年后开始反右,社里的许多成员因为资产阶级情调重,‘顺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右派,本社也被定性为‘右派组织’,取消活动。但我们这些人心里不以为然:大家在一起听听音乐,就算右倾了吗?于是,我们也顺理成章地转入了‘地下活动’。这一来,一旦风声露出,反而引起了校方的注意,专门给我们立了案,疑为反革命或特务组织。而我们的活动也更隐秘,尽量不再接收新成员,各成员对自己‘月光社’的身份守口如瓶,集会也减少次数,精选隐蔽的地点,而且每次集会只召集三分之一的社员,以防哪一次被当场查获,全军覆没。于是,校方逐渐对本社断了消息来源,失去了把握。
“从去年开始文化大革命以来,‘月光社’又成为革委会虚拟的‘攻坚对象’,因为‘月光社’只剩下了一个虚名,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人是成员,没有任何集会活动的蛛丝马迹。
“去年九月份的时候,我们正在这里集会,一个清秀的男青年,手里捧着一叠唱片,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请我们原谅他的鲁莽,自我介绍说叫柳星,酷爱古典音乐,但因为家里穷,虽然能买到些二手的唱片,却无论如何买不到唱机。有一晚经过解剖楼,他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乐声,偷偷进来,看见是一群人在集会赏乐,便兴冲冲地去捧了唱片来,谁知他再来时,楼里就没了人。之后一段日子里,他执著不懈,天天到解剖楼来等,那晚终于又撞见了我们,并恳请加入本社。
“我们见他说得一片赤诚,便同意他加入,并警告他本社‘地下’的性质。他发誓一切保密,便参加了几次聚会,几乎认识了社里所有同人。
“十一月下旬,本社的绝大多数成员忽然都被隔离审查,查的就是‘月光社’的问题。我们当然矢口否认,但调查组都是有备而来,将我们两个月的聚会情况一一列出,并让我们出示不在场的旁证,这下为难了大多数成员。审讯过程中,调查组向我们出示了第一手的人证对质,你想必猜得出,那人正是柳星。”
我淡淡地说:“既然有这么可怕的先例,我看你们还是不要收我做成员吧,以免再为人所害。”
刘存炽说:“除非你没有兴趣,我们决不怀疑你的意图。其实,那柳星年纪不大,但对古典音乐还是颇有见识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同为爱乐之人,何必相煎太急?大概是利欲熏心……可是揭发出我们这些老古董,又有何利可图呢?也许是革命的表现。”他未等我表态,又自顾自地发起感慨,可见那柳星对他们的打击之重。
骆永枫开口道:“这您难道还不懂吗?那小子未必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呢!他做了回地下党,深入敌后,揭了我们这个特务组织的老底,将我们这些特务组织成员一网打尽,会觉得很光荣呢!”
刘存炽说:“这些天我总想在学校里遇见这小子,好好问他几句话,但他好像消失了一般,我到医学系去打听,似乎没人听说过有这么一位。”
我说:“我好像也从来没有在系里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说不定他那个学生身份也是假的呢。可能根本就是位公安人员。”
“那么,这入社的事……”江宓望着我,眼里带着鼓励和期盼。
我当然愿意有这么一群志趣相同的长者为伴,共赏佳乐,就欣然应允。凌蘅素嘱咐说:“此事你可千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贴心的朋友,甚至女朋友和家人。事关你的安危和前程,千万马虎不得。”
这个日记本隐藏之地只有我知道,即便我将这段事记录下来,也绝不会有人知晓。
1967年2月5日,阴
这几天,我度过了近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因为我唱片的收藏颇丰,社里连着举办了三次活动,都是在午夜过后的解剖楼里。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改个地点,这里不是被揭发了吗?江宓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正是最安全之处。真是大有道理。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在医院里遇见江宓,都装作不甚熟络,不多谈工作以外的事情,以免引起猜疑。春节在即,全市的武斗似乎并未降温。今天,急诊里来了个武斗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工人,肋骨断了六根,怀疑肺已受了损伤。拿到X光片,我四处找江宓,因为我只信得过他的读片判断。不料江宓仿佛消失了。我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放射科的小马告诉我,江宓因为牵扯入前一阵“月光社”反革命大案,审查结果认定有罪,被区公安分局逮捕归案了。
两个小时前,我又去了一次解剖楼,没有任何集会的迹象。很奇怪,一样共同的嗜好能如此深刻地筑就友谊,不过结识了数日,整晚我都在为江宓担心。同时,我也在为“月光社”的同人担心,江宓被捕,别人能幸免吗?忽然觉得同样是短短数日,自己已经对“月光社”有了深深的眷恋,不单单是因为在那里能寻到知音,更多是因为长期以来对自由的渴盼,在“月光社”里得到了释放。
1967年2月8日,多云
最近,写日记的心情荡然无存。
几天来一直没有在医院见到江宓的身影,我仍旧夜夜去解剖楼里查看,也再没遇到过一个人。
不过今晚,也许大年三十真的有喜庆之处,我终于在老地方见到了江宓和刘存炽。
两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江宓的脸上有几处明显的殴伤痕迹,刘存炽则一瘸一拐,显然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难过地问:“刘老,原来您也被捕了?”
刘存炽笑笑说:“一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说话间,凌蘅素、骆永枫等人也陆续到了。我心里感慨,这些人似乎和我一样,没有所谓的“家庭”,大年三十,还跟游魂似的。我忙着布置上唱机,江宓伸手拦阻说:“小萧,今天就算了,最近风声紧,还是小心点吧。现在唯一安全的就是你一个,一定要保持下去。我们两个只是来和大家见一面,报个平安。”
凌蘅素等人的脸上都带了凄恻,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解,问道:“刘老,江大夫,你们今后是不是没有麻烦了?他们是不是放过你们了?”
江宓带了一丝苦笑说:“不错,是再也没有麻烦了。”顿了顿,又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说:“小萧,今后尽量不要去放射科找我,即便去了,见不到我,也不要问,以免给自己添麻烦。”
我点头称是。
奇怪的是,照理说江、刘二人的返回,该让我踏实才是,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写了这点日记。
1967年2月15日,晴
我因为无家可归,春节这些天,大多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每晚,我还是会到解剖楼里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月光社”的亲人们。但一无所获。原来众人还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温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还有劲松,我的好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格外冷。午夜过后,我还是睡不着,下了宿舍楼,抱着侥幸心理再次进了解剖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月光社”的所有成员几乎都到场了,虽然由于我的缺席而没有任何音乐飘香,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蕴藏不住笑意。莫非峥嵘岁月里的春节一样给人带来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问身边一名化学系的讲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向前一指:“看他们两个就知道了。”
不远处,众人簇拥着凌蘅素和骆永枫。骆永枫身着藏青色西装,腰板笔挺,更显得气宇轩昂,一副络腮髭须经过了更精心的修剪;凌蘅素则是一身猩红的毛料旗袍,施了脂粉,长发依旧披着。两人的脸上漾着幸福和喜悦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叹:他们俩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这样的气质,还是堪称一对璧人。
原来两人在今晚结婚。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在此之前我已经听说,两人彼此倾心爱慕已久,只是都心高气傲,不肯先开口向对方直抒心意,加之两人都好强,一心扑在事业上,所以迟迟没有结为百年之好,今天终于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里为他们高兴。
难免这时想到了依依,怎么能让她摆脱“铁托”的纠缠呢?
我向他们道了贺,兴冲冲地跑回宿舍,取了几张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唱片,在这喜庆的夜晚,正是需要这样热闹欢快又浪漫的音乐。
赶回解剖楼时,众人正在向新郎新娘献上礼物。大多数的礼物属于礼轻意重,以书籍、绘画和雕塑为主。忽然,人群发出了惊愕的“呀”声,一阵“吱扭”“吱扭”地车轮响处,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者用实验室的推车推出了一个硕大的长条玻璃柜。众人闪开了一条道,玻璃柜展现在众人眼前。我还算识货的,再仔细看就认出,哪里是玻璃柜,分明是个水晶柜,让人瞠目的是水晶柜里居然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体标本!
那标本似乎全由真人的部件制成,肌肉、骨骼、神经、血管都层次分明地摆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谓巧夺天工。但是要说这标本其实是具尸体也不过分,那水晶柜也更像一个水晶棺材,是谁在婚礼上送这么个不甚喜庆的礼物?
推车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们的解剖课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