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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一个飘着雨的黄昏,街道上每个人都撑着各式各样的油纸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青年没有打伞,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他急匆匆地穿过每个人的伞下,似乎急着去赶和什么人的约会。
这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滑腻的青石板路两旁种满了层层叠叠的桃花,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落在地上,沾在行人的伞上,整个世界就像下着一场粉红色的雪。
但是,那个急匆匆的青年似乎根本没有心情留连这浪漫的江南美景,他气喘吁吁地穿过人群,跑过泥泞的道路时,把那些落到地面的花瓣践踏成了污泥……
“哎呀!”一个轻柔的叫声羁绊住了这个如风一般的青年。他回过头的瞬间,半空中吹来一阵绯红的花瓣,那个被他撞倒的女孩手中的伞被风吹到了半空。
青年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知道该帮女孩追回被风吹走的伞,还是应该先把她扶起来。于是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孩自己从泥水中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用手绢擦拭着身上的污渍。
“怎么这么不小心哪?”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责怨,但声音却如此的温柔。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她是在责怪青年。
“对……对不起。”当这个冒失的年轻人看到女孩的脸那一刹那,时间似乎凝滞了。花瓣安静地在天空中飞舞着,这些粉红色的精灵似乎有意捉弄,在两个年轻的生命之间筑起一道屏障。
落花渐欲迷人眼……
女孩处理完身上的泥水,终于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嗔怪,随即她看到自己的伞已经被风吹到了一边的小河里顺水飘走了,平滑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此时,雨越发下得紧了,青年赶紧脱下上衣罩在女孩头上:“小心着凉。”
女孩的脸上飞起了红云,这时,有人远远地叫青年的名字:“洪鹄!你在那磨蹭什么呢?”
青年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手忙脚乱地让女孩撑着衣服,自己则穿着衬衫跑进雨地。
“哎!”女孩在他身后焦急地喊,“我怎么把衣服还你?”
风停了,青年回过头,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后天中午,我们在这桥头见。”
他转身又钻进了人群,留下女孩撑着他的上衣,心里却永远留下了这个不肯停留的、风一样的青年。
那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在歌舞升平的岁月里,两个年轻人相遇,如果就此定下了幸福的盟约,携手共度一生,那么这样的故事一定会让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挂上像我现在这样满意的微笑。
然而,那恰恰不是一段歌舞升平的岁月,尽管空气中带着春季醉人的甜香,但这样的幻想却并不能麻痹人们的神经。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关于“美好”的印象在人们的脑海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当生存受到了威胁,谁也无暇顾及身边飘舞的桃花。
约定的那个日期很快就到来,女孩早早地把青年的中山装洗干净熨平,来到桥头等待它的主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孩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她那双期盼的眼睛不时地望向桥的另一头,这时,一阵骚乱的声音由远处传来,向着这个方向,越来越响。
那阵声音轰隆隆地震撼着古老的青石板路,也震撼着女孩的心,她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打着条幅标语向这条路走来,那苍白的条幅上写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的双手开始颤抖,然而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地面上一样无法动弹。因为她看见了,在那队伍的前面,领导着一群人振臂高呼的正是撞倒自己的那位莽撞青年。
“还我河山!”青年脸上洋溢着阳光和汗水,当他举起手臂愤怒的呼喊时,女孩分明看到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她被深深地吸引了,入迷地看着,却被围观的群众推挤到一边。
“反对妥协……”
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走过这座石桥时,街口突然冲出一群埋伏已久的警察,他们手中的棍棒野蛮地落到游行者身上。
女孩心惊肉跳地看到那个青年被警察团团围住,他们野蛮的手臂企图堵住他的嘴,然而她却听到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勿忘国耻!”
游行的队伍最终有如暴风雨后的嫩苗一样被冲得七零八落,受伤的学生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地上满是血迹。
那青年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眼中写满了绝望。女孩慢慢地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扶起他,帮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看到女孩,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变的温和了,他慢慢地爬起来,任由女孩帮自己脱掉身上被扯碎的上衣,换上那件整洁的中山装。
“疼吗?”女孩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青年摇摇头,俯身拾起地上沾满泥水的标语。
“你们这样做有用吗?”女孩忧虑地问。
“即使作用是微乎其微的,汇聚在一起,也足以燎原……”他坚定地望着天空,然而女孩却被他眼中那闪耀的英雄气概迷住了。爱情在两人之间开始萌芽。后来,青年知道了女孩叫郁燕,女孩知道了青年叫洪鹄。
在那个时候,他们是世界的主宰,因为他们拥有青春。
我在这些虚幻得极其真实的画面中望着郁燕那纯真美丽的笑脸,无法把她与现实中的房东婆婆联系在一起,然而时光匆匆流逝,谁也不可能抓住它的衣角,它永不停息地奔向前方,每个人不知不觉中跟随这主宰者的步伐,正是它构成了你我,然而它带走了什么?少女眼中的光彩、人们笑声中的纯真……有一天青春不再,那些曾经光滑白嫩的脸庞上布满斑点沟壑,那曾经惊人的美貌消失殆尽。我急切地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只手猛地落到我肩膀上,粗暴地打断了画面的继续,我愕然地回头,黎克轮廓分明的脸出现在面前。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当我试图把石桥上的房东指给他看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雨停了,房东不见了。
“你有点奇怪。”黎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绢帮我擦干头发。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这么多天遇到所有奇怪的事情全都涌上心头,五味陈杂,我像垂死的人看到了希望一样抓住黎克这块救命木板。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生硬的回答把我猛地从他身边推开了。我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随后神经质地干笑了一声:“是啊——算了。”
“什么‘算了’?!”我开始生气,“这里的一切都不对劲,所有的人,你、房东,你们全都不正常!”
黎克一言不发,随即开始笑,他大笑不止,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到底在笑什么?!”我愤怒地推了他一把。
他抬起头:“你说别人不正常,你自己呢?什么是‘正常’?谁定了这个标准?”
我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地跟着他沿原路返回,因为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房东穿过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到这里的。临行前我回过头去看看那座石桥,雨后的阳光在河面上描绘出一座绚丽的彩虹。
“那座石桥是……”我开口问。
“老人们传说,要等人就去那上面等,一定能等到的。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谁也不相信。”黎克在前面抽着烟。
“可是房东婆婆相信,她在那上面等。”我告诉黎克。
“等谁?”
“一个男人,我猜……”我回忆着刚才虚幻中看到的那个青年,那个叫“洪鹄”的青年,他清秀的五官在我看来似乎有些眼熟。
“像房东这个年纪的男人可不多了。”黎克刻薄地说。
我们俩沉默不语地走回我家,在门口,他往我房间的窗台看了一眼,那盆比丘兰正放在窗台上。蓝色的小花隔着玻璃幽幽地看着我们。
“花长得不错嘛。”他的话让我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恐怖的梦,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比丘兰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黎克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烟头眯起眼睛:“在意大利语里,‘比丘兰’就是‘花’的意思。”
“花?你送了我一盆‘花’?”我重复着这奇怪的话。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有一个神秘的囚徒,他的脸自始至终都被一个铁面罩罩着,没有人看过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是人们猜测他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或者有可能是真正的国王。”
我不解地看着黎克,不明白他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这个囚徒到死也没有摘下过面罩,不过他的生活倒不失情趣,还养了植物。”
“是比丘兰?”我半信半疑地问道。
黎克点点头,“他没有多余的水渠浇灌它,所以……就用眼泪来浇灌这株植物。比丘兰也因此得名,人们称它为‘用眼泪浇灌的花’或‘囚徒之花’。”
我不快地看着他:“我可没那么多眼泪,也不想当个囚徒。”
他笑了,“放心吧,你会喜欢它的。”
华灯初上的时候黎克走了,当我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时候,猛地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半透明的白色人影,当我揉眼想再次看清楚的时候,那个影子似乎和黎克重合在了一起……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不已,每个晚上都会出现怪事,我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濒临崩溃。
中秋到了,这个小城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反倒比平常更加寂静了。我站在房门外徘徊,发现二楼亮着昏黄的灯光,小小的窗户紧闭。房东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声音。但是此刻在我眼里,二楼已经不是一个恐怖的魔域,我仿佛看到房东婆婆正在喂她那些猫。
这时,一个不怎么灵活的身影从院门外经过,招惹得爬满院墙的植物摇晃不已,我好奇地追出去,只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立刻浮现出几天前见到的那个行为古怪的青年的样子。
难道又是那个人?他为什么总是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周围?他想干什么?带着种种疑问,我走进房间锁上门准备放水洗澡。
突然之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然后我听到了重物落地“砰”的一声。坐在蓄满温水的浴缸里,我的心又开始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房东在楼上出了什么事,只能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很不结实的、用木板拼成的天花。
“嘀嗒”
一滴液体从木板之间的缝隙滴下来,掉进白瓷浴缸,掉进我的洗澡水里。是一滴血!
我愕然地看着这滴红色浓稠的液体在洗澡水里渐渐散开。接着,更多的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浴缸里的水渐渐被染成了黄色,然后又变成了红色。我惊恐地坐在那儿,血腥味儿呛人地钻进鼻腔。我的身体逐渐被血水淹没……
我的眼睛看到的是面前着无穷无尽的红色,然而意识却被带到了一个地狱般的世界——
“洪鹄!”一声凄厉的尖叫把我惊醒,我看见郁燕——年轻的房东婆婆站在石桥中央,向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呼喊着。后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终于转过身,向她跑去。郁燕的脸上写满了希望,她抓住洪鹄的手,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阻止爱人远去的脚步。
“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郁燕不顾一切地哀求着,带着让人心疼的憔悴。然而那个青年尽管舍不得,却毅然拉开了她的手。
“别这样!国难当头,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洪鹄努力咬着嘴唇。
“可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一定要让自己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负担?”郁燕痛哭失声。
“我要寻找生命的意义!郁燕,我要走了,投身革命,或许会牺牲在战场上。但是,请你相信,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永远都会把你放在心上。”洪鹄用颤抖的声音说。
郁燕拼命地摇着头,泪流满面:“不要!我不要看你走!求求你!洪鹄,求求你,不要走。”
洪鹄从身上背的行李上抽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打开上面包着的布,一把崭新的白色油纸伞露了出来。他撑开这把伞,罩在郁燕头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撞掉了你的伞,这把伞赔给你。”
伞面上赫然画着一枝精致的白桃花,郁燕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挽留,也无法留住心上人,她默默地接过这把伞。看着洪鹄背起行囊,转身向前走去。
“不管多久,我每年中秋都会在这里等你!洪鹄,我永远都在这里等你!”郁燕声嘶力竭地冲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叫道,就这样定下了一生的盟约。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郁燕梦呓般地摇着头,将手中的伞移到面前,望着上面描绘得极其美丽的白桃花,她的心被彻底粉碎,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到伞上,将那原本略显苍白的白桃花染上了一抹冶艳的血色。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郁燕跟着家人流离失所,辗转于各地,她见过无数舍身救国的热血青年,却始终没有见到洪鹄。尽管革命者在战场阵亡的消息此起彼伏地传来,可是她从来不相信她身爱的洪鹄已经撒手人寰。
然而,信念怎么能改变事实?在郁燕坚忍的等待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