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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信带着不解的神情绕到后门,进入敏夫的房间,然后蹑手蹑脚地穿过尾崎家的长廊来到医院。从候诊室一旁的楼梯走上二楼。通过病房的门口时,护士站的灯光映入眼帘。恢复室一片漆黑。门口之后的屏风挡住静信的视线:不过里面似乎没人的样子。大概被送进手术室了吧,静信心想。看来恭子的病请比想象中的严重。
静信想从护士站直接进入手术室,却发现门打不开,恢复室通往手术室的门也上锁了。于是静信只好前往走廊的另一头,推开玻璃门走进准备室。
凌乱的床单和衣物散落一地,身穿白衣的敏夫正蹲在手术台前面回头看着静信。银白色的手术灯之下躺着一具白皙的女体,静信不由得别过了脸。
“看是要脱掉上衣、或是换上手术服都可以。清洗室就在隔壁,顺便帮我把准备室里面的床单和睡衣塞进洗衣机。”
“嗯,可是……”
“动作快。”
丢下这句话之后,敏夫再度回头看着手术台上的恭子。恭子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恭子她……”
“她死了。”
静信点点头。当他发现敏夫身上的白衣,就已经猜到儿时好友并不是在替自己的妻子急救。
沉默不语的静信回到准备室。拾起地上的被单和衣物进入清洗室。还没看到洗衣机,眼前的景象就让静信倒抽了一口冷气。清洗室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试管,里面装着暗红色的不明液体。绝大多数都已经沉淀了。显微镜的载玻片上面看得到红褐色的检体,有如凶案现场的斑斑血痕。
“敏夫。”
站在清洗室的静信打量着手术室的情形。换个角度之后,他看见敏夫正在缝合恭子的胸口,沾满鲜血的黑褐色木桩就放在恭子的身边。
静信咽了一口气,忙着缝合的敏夫抬头看了他一眼。
“恭子死了,死得很彻底。”
“……她复活了?”
敏夫点点头,剪断缝合线的线头。
“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傍晚复活的,直到刚刚才再度长眠。”
静信觉得“再度长眠”这四个字用得很妙。复苏的尸体等于是被吵醒的死者,必须让他们再次沉睡,从此不再清醒。同样是夺走尸鬼的生命,“再度长眠”却比“猎杀”显得人道了许多,静信不得不感叹语言的奥妙。
“别过来,小心弄脏衣服。”
敏夫的白衣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袖口甚至被染成红褐色。
“换上手术服,记得戴上手套。直接接触可能会有危险。”
说到这里,敏夫脱下身上的白衣扔给静信。
“顺便帮我丢进洗衣机。”
静信点点头,捡起地上的白衣走进清洗室。敏夫跟在静信的身后走了进来,脱下沾满血迹的手套,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根烟。
“敏夫……”静信从洗衣机的旁边翻出洗衣粉,随便倒了一点进去之后,打开洗衣机的开关。“试管里面是什么?”
“恭子的血。”敏夫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试管。“全都死了。”
“死了?”
“这才是那些家伙的本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反正尸鬼的血液会自行再生就是了,不过倒不会跟阿米巴原虫一样袭击猎物。”
疲惫不堪的敏夫倒在椅子上,朝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
“没错,我认为它们真的有生命。这些家伙可能是被饿死的,也有可能是窒息而死,一旦死亡之后,就会开始分离。”
“你是说试管里的血液?”
敏夫点点头。
“将人类的血清注入还没分离的血液,就会恢复成鲜红色,也就是活过来的意思。我想这就是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攻击人类的原因。”
说到这里,敏夫看着身边一脸疑惑的静信一露出自嘲的微笑。
“桐敷正志郎和辰巳不是尸鬼,跟我们一样都是人类。”
“不可能吧?”
“这是唯一的解释。恭子对阳光有反应,一旦照到阳光,皮肤就会开始溃烂。”
静信不由得朝着手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敏夫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不用紧张,半点痕迹也没有。尸鬼的治愈能力非常惊人,即使用刀子砍出好几道伤口,也会在短时间之内自行愈合。”
“木桩昵?”
“很有效,我想近距离发射散弹枪也有同样的效果。杀死尸鬼唯一的办法就是瞬间破坏血管组织,让他们来不及自行疗伤,要不就是遵循先人的智慧,拿刀砍下他们的脑袋。尸鬼的血液是有生命的物体,大脑也一样。恭子的心跳、呼吸和脑波原本处于静止状态,其中心跳和呼吸一直没有恢复,唯独脑波在她复活之前出现了反应。我不知道她的脑波是真的完全消失、抑或是以仪器所测量不到的细微反应保持活动,可以确定的是尸鬼的大脑是有生命的,维持大脑生命力的应该就是体内的血液。”
静信有些疑惑。既然恭子复活了,就表示她曾经死过一次。
“恭子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五天前,十六日吧?四天之后出现脑波,昨天早上对阳光产生反应,直到昨天傍晚才复活。我手边没有对照组,无法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尸鬼都会在死后的第五天复活。”
静信倒抽一口冷气。
“你隐瞒恭子的死讯?为什么?”
敏夫低声回答。
“我想赌一赌,看看她会不会复活。”
静信哑然。
“恭子五天前就死了,你非但没让她入土为安,还将遗体藏了起来?等到她真的复活之后,甚至用木桩亲手杀了她……?”
“我没有别的选择。”敏夫闭上双眼,似乎十分疲倦。“所有的药剂全都无效,自愈能力高得吓人。檀香似乎能收到吓阻的作用,法术也有某种程度的功用,会让尸鬼心生恐惧。除此之外,十字架和佛像的效果也不错,不过尸鬼真正畏惧的不是佛像,而是佛像身后的放射状光环。十字架的原理也一样,看来尸鬼不怎么喜欢直线构成的图形。不过这只能保护自己不受袭击,并不能杀死尸鬼。”
静信简直不敢相信敏夫说了些什么。
“所有的药剂全都无效?你试过了?”
敏夫点点头。
“我认为无法在死后阻止尸鬼的复活,至少我没办法瞒着遗族在背地里动手脚。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死者下葬的时候打入木桩,或是砍断死者的头颅,这种方法不但可以阻止尸鬼的复活,对于消灭已经复活的尸鬼也十分有效。”
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敏夫似乎察觉了静信的敌意,他将手中的烟头扔进水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需要你的帮忙。天就快亮了,一定要在大家来上班之前把恭子的身体洗干净、替她换上睡衣,然后送回恢复室才行。至于她胸前的伤口,就用绷带包一包吧。”
“……为什么?”
还没完全起身的敏夫一脸讶异地看着静信。
“为什么?你觉得恭子现在的模样能见人吗?”
敏夫耸耸肩。他当然知道静信指的不是这个,却故意不提此事。
“就是因为恭子的模样不能见人,所以才得尽快替她换上寿衣才行。身上的伤口可以用急救的名目一笔带过,不过我可不希望每个人都知道恭子受了哪些伤、又伤在哪里。就算我的做法真的有不对的地方,顶多也是毁损尸体罢了,可是村民不会这么认为,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杀害恭子的凶手。”
“难道不是吗?”
敏夫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静信。
“你想说什么?”
“恭子是被你杀死的。你隐匿她的死亡,偷偷地将她的尸体保存下来,还将复活的她当成实验品,最后甚至亲手杀了她。”
“静信。”敏夫开口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吧?”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
“你听好,恭子她——”
“恭子发病了,而且是不明的传染病,很有可能是尸鬼的袭击所引起的。最后她死了,几天之后重新复活。”
“没错,恭子变成尸鬼了。”
“我问你,尸鬼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们只知道所有的牺牲者死于某种怪病,而这种怪病的初期症状就是贫血。牺牲者死亡之后,尸体会产生异变,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苏醒,你不认为这根本不代表真正的死亡吗?”
“恭子已经死了。”
“既然她复活了,就代表她没死。死亡是单向通行的列车,一旦搭上了这班车,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如今恭子活了过来,就证明了她根本没死过,顶多也只是假死罢了。过了假死阶段的患者重新苏醒,开始攻击人类,同时散播那种奇怪的传染病……”
“所以我才说恭子是吸血鬼。”
“如果硬是要将这种症状称之为‘吸血鬼病’,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便干涉。就算将一切的责任推给所谓的‘吸血鬼’,也无法抹灭你杀害一个从假死状态苏醒的患者的事实。”
“够了。”敏夫指着静信的鼻尖。“恭子早就死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即使她后来又睁开了眼睛。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你有什么医学的根据?你对‘死亡’的定义又是什么?”
敏夫似乎想要反驳静信的质疑,只见他嘴唇一动,却又噤口不语。
“恭子真的死了吗?真的是一具尸体吗?你敢保证自己的判断绝对没错吗?”
“我——”
“死亡是单向列车,死后复活真的可称之为死亡吗?你不认为医学界应该对死亡重新定义才对吗?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就是一具死亡的尸体吗?尸体有脑波吗?尸体会动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敏夫为之词穷。
“你应该做的是判断恭子到底是不是一具尸体、找出尸体为什么会动的原因、研究被断定为死亡的人为什么会重新复活,进而发展出一套有效的治疗方法才对吧?”
敏夫却试图找出杀死尸鬼的方法,而且还以自己的妻子当成实验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隐匿妻子的死,将尸体藏了起来。
“我愿意帮你救治患者,却不愿意帮你杀害悖离医学教条的无辜病患。”
敏夫闻言,立刻抬起头来瞪着静信。
“你到底想怎样?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我……”
“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遭到袭击的牺牲者全都难逃一死,难道你要我袖手旁观?伤害尸鬼太过残忍,他们杀害村民就不残忍吗?抵抗敌人的袭击、保护自己的生命,难道这么做也错了吗?大家都不希望自己或是自己的家人死去,你当初不也曾经说过想要阻止村子里的惨剧?如果惨剧是传染病造成的,就应该立刻采取对策;若是尸鬼造成的,就应该置之不理,这就是你所谓的解决方法吗?”
这次轮到静信保持沉默了。
“既使你同情他们的遭遇,他们也不会领情。尸鬼袭击人类是别无选择的,不吸食人类的血液,他们就会饿死,所以他们非袭击人类不可。可怜的尸鬼你不忍心猎杀他们,那其他幸存的村民该怎么办?期望那些尸鬼被你的诚心感动,宁愿自己饿死也不袭击人类吗?”
“可是……”
“你这叫做乡愿,叫做卑鄙的懦弱,说明白一点,你只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没错,死后复活的尸鬼的确不能称之为死人,既然测得到脑波,表示具备思考能力,或许也有自己的情感。从这点看来,尸鬼跟人类并没有什么两样,猎杀尸鬼跟杀害人类同样都是天理不容的恶行。你不是尸鬼,不必亲手杀死自己的饵食,所以才能容忍尸鬼猎杀人类的行为,然而猎杀尸鬼势必会脏了自己的手,你不想被冠上凶手的恶名,所以才迟迟不肯点头。怎样,我猜得对不对?”
“……你说的没错。”静信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想成为杀人凶手。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杀害他人都是不对的。不过我并没有容许尸鬼猎杀人类,无论是尸鬼还是人类,都不应该伤害其他生命。至于苏醒的恭子是否会为了延续生命袭击他人,我认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旁人不该替她妄下断语。我可以批评她的行为,却不能命令她,世界上唯一受我指使的人,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猎杀尸鬼与否,也是出于你的自由选择?”敏夫冷笑两声。“即使村子里知道真相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即使尊重尸鬼的自由等于是间接容许他们伤害村民,你也毫不在乎?”
静信很想否定敏夫的说法,内心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如敏夫所说的自私。
“可以批评,却不能命令?也就是说你刚刚责怪我杀害恭子的表现。只是出于客观的评论?”
静信无语,敏夫决定一吐为快。
“像你这种人,就叫做伪君子。”
或许吧,静信在内心呐喊。
我不能坐视惨剧的继续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