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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夏野愿意宽恕我,难道我的父母、我的亲生弟妹就不会宽恕我吗?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可是我无法伤害自己的家人,所以只好选择伤害夏野。”
对方的干哭声逐渐变成又细又尖的呜咽。
“每天晚上我都来到这里,希望他跟我一样重新复活。我一直把夏野当成弟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然而这也是出于自私的想法。如果夏野真的复活了,我就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名;如果夏野并未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我的行为就只是单纯的攻击,而不是杀戮,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期盼他的复活。……副住持,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自私?”
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你。静信很想安慰对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尽管去攻击无辜的猎物吗?既然这种行为不值得鼓励,静信的安慰也就不具任何意义。
“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好,至少不会变成像我这种怪物。不过夏野死了,我也跟着成为杀死他的凶手,往后再也没有前来探望他的资格。其实我根本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奢望夏野仍在世间,然而我就是不能不去利用他对我的好,因为最后打开窗子的人是他,不是我。”
“当时我向他道歉,他却说这不是我的错,所以我认为他应该会允许我来这里探望他。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夏野还活着,那么善良的人不应该如此早逝。讽刺的是杀死他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最不希望看到他死去的我。”
静信叹了口气。黑暗中的人落入没有出口的思考黑洞。这种负面的情绪往后将跟着他一辈子,直到肉身毁灭的那一刻。唯独放弃良知、慈悲、以及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构成因素,他的心才不会为杀戮所动摇,才能从无底的黑洞被拯救出来。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的人格也将遭到毁灭。
静信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本是一场痛苦的磨难。”
“的确如此。”
话音甫落,黑暗中传出分开草丛的沙沙声响。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风声缭绕。
静信叹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拿出稿纸。
他明白自己的行为有罪,也很清楚自己将不见容与神之秩序,完全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神不会原谅他的行为,更不会赦免他的罪行,他将接受制裁,永远被逐出乐园。
于是在众人的见证之下,他被放逐荒野。
失去了故乡、失去了神、更失去了被秩序接纳的可能。他失去了弟弟、失去了世界,徒留无尽的呻吟、无限的悔恨,以及无边的诅咒。屠杀弟弟没有让他得到什么,更不能获得任何拯救。
他向天起誓,自己根本没有杀死弟弟的念头。
朝着被夜色占据的虚空放声呐喊,回应他的是出现在前方的点点鬼火。
他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前走,鬼火环绕的尸鬼就站在那里。
弟弟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地,没有谴责,也没有怨恨。
现在的弟弟一点都不像画中的人物,荒凉的大地、凄凉的夜色,眼前的景色更称不上是美丽的画作。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欣赏画作的疏离感,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旁观的局外人。
沧茫的荒野围绕在绿色山丘的四周,就另一个角度而言,山丘等于是被荒野隔绝在内的异界。若山丘真的是荒野中的异物,以前身处异物中的他就是某种异端。或许这片荒野才是他真正的归属,也或许对这片放逐之地而言,弟弟才是异物。
流浪在荒凉大地的男子——说不定他根本就是这幅画作的住人,弟弟只是在一旁欣赏画作的外人罢了。对于画中住人而言,鉴赏者的存在本就令他感到不自在,更何况是成为尸鬼、正在看着自己的弟弟。或许在弟弟的眼中,山丘之上的他也跟尸鬼没什么两样。
山丘之上的弟弟依然深植脑海,让他十分焦虑。被逐出山丘的他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可能,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回归画中的冲动。
或许他之所以拿起凶器,就是意图籍着破坏这幅画作的行为,替自己长久以来的苦痛与焦躁画下休止符。
一旦被世界排斥,他将永远失去容身之地。不过就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也将从自己为什么不见容于世界的悲叹中获得解放。
他是罪人,因此遭到世界的拒绝。
之所以思考为什么遭到拒绝的原因,纯粹只是他无法舍弃藉由探究原因来征明自己见容于世界的期待。只要他无法放弃期待,内心就会不断地遭受煎熬。
或许成为人人唾弃的杀戮着,只是他在内心创造出一种名为“绝望”的安详的一种手段。
5
元子睁开双眼,枕边的时钟正指在午夜两点的位置。她连忙拨开身上的棉被,从床上坐了起来。
自从女儿志保梨病倒之后,元子总是睡在起居室的旁边,算一算已经有好几天没换上睡衣了。志保梨就躺在起居室里面,两扇拉门只开了一边。在昏暗的台灯之下,起身的元子看得到女儿横躺在榻榻米之上的身影。
元子睡过头了。她跟婆婆登美子说好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换班,结果走进起居室一看,才发现登美子睡死在志保梨的身边。眼前的情景令元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妈,你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轻轻摇晃登美子的身体,把坐垫当成枕头的她却没有反应。元子只得任由婆婆呼呼大睡,转而观察志保梨的情况。
志保梨的双唇微张,小小的脸蛋看不见半点血色,长长的睫毛闭得紧紧的。天真无邪的睡相让元子一阵心痛,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如此娇小、如此可爱的孩子承受这种痛苦。
伸手抚摸小小的脸蛋,似乎退烧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异样感浮现元子的心头。女儿的呼吸太过平静,胸口不见起伏。
元子摇摇头,她觉得自己多虑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神经过敏,元子伸手探触志保梨的鼻息,去感觉不到气息的流动。
喉头屏住沉默的哀号,元子感到呼吸困难。
她将耳朵贴在志保梨的胸前,拍拍细致的小脸蛋,抓起瘦弱的身躯前后摇晃,然后回头看着身后的登美子。
“——妈!”
元子拼命摇晃登美子的肩头,不一会就听到低沉而又规律的鼾声。
“妈!快点起来!”
元子的动作愈来愈粗暴。她抓起登美子的衣领,使劲地前后摇晃。
“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睡着了?”
登美子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
“给我起来!不是说好十二点换班吗?为什么不叫醒我?”
“唔……”
犹在睡梦中的登美子并未发现宝贝孙女出事了,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看着就要沉沉睡去。元子不由得心头火气,顺势将登美子推倒在地上。
“给我起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元子一手抓着登美子的衣领,另一只手拉住她的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地上的坐垫。登美子痛得老脸扭曲,却不见她出手反抗,也没听她哀号不已。发出哀号的反而是动手的元子。
“这个死老太婆!志保梨被你害死了!”
元子丢下登美子,回头抱起女儿的身体,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神情呆滞的登美子缓缓地坐了起来,一脸茫然的看着元子和孙女,然后伸手抓了抓脖子。
第十四章
1
二十二日清晨,安森和也被异样的声响吵醒。起身一看,发现睡在身旁的妻子全身抽搐。安森家的人连忙叫了辆救护车,可是才刚送到互助医院,淳子就断气了。医生诊断的结果,确定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
安森厚子对媳妇的猝死感到十分难过,内心也浮现出伊藤郁美的脸孔。厚子一直对“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念念不忘,她总觉得村子里有某种东西试图夺走大家的生命。不知名的物体就像传说中的恶鬼,只会在夜晚时分出现,它将分家的人啃噬殆尽之后,潜入厚子的家。厚子一直有种预感,带来死亡的恶鬼将在身旁张牙舞爪,直到家破人亡才肯罢休。
(太夸张了,根本不可能嘛。)
世界上哪来的死后复生?只有像郁美那种迷信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郁美气势汹汹地跑去兴师问罪,到头来却变成村头村尾的笑柄,这点厚子当然也有所耳闻。
然而带着媳妇的遗体返回村子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却令她感到莫名的不祥。接连死去的村民、抛弃村子远赴他乡的人们、以及不断从外地迁居过来的新住民。绝大多数的新住民都跟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一样的神秘,几乎没有人跟他们打过照面,这点倒是跟兼正的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住民、随处可见的空屋、以及隐藏在空屋之内的黑暗。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潜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世界上没有什么恶鬼。)
厚子试着说服自己。
(可是……)
建材行这阵子厄运连连,厚子家也好不到哪去。包括义一在内,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死了两个人。厚子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一连串的不幸却让她心里面有疙瘩。
找个时间到沟边町的神社消灾解厄好了,厚子心想。即使只是求个心安,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
这时丈夫一成自言自语了起来。
“淳子的葬礼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厚子反问。面带忧郁的一成直视前方,手中握着方向盘。
“最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被忽略了,甚至连佛事和神事都变成了一种形式,不再具有意义。”
“嗯,说的也是。”
“有些事情还是省不得,所以我想替淳子举办一场隆重庄严的葬礼。不过淳子好像已经跟外场葬仪社签约了。”
厚子摇摇头。神情十分黯然。这阵子淳子的行为十分古怪,生了病不去尾崎医院,竟然跑去江渊诊所求诊,而且还跟外场葬仪社签订什么生前契约。想到这里,厚子看了看儿子驾驶的前车。不知情的和也得知淳子签订生前契约之后,当场惊讶得说不出话,厚子和一成则感到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简直是触霉头嘛,厚子心想。而且契约明定的葬礼是无宗教信仰,也就是说不会邀请僧侣到场,这对跟佛寺关系密切的安森家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看还是照淳子生前的意思吧。”
“开玩笑,那怎么可以?”
“叔父过世的时候,只有副住持一个人出席而已,我想佛寺一定忙不过来了。在这种节骨眼上增加佛寺的负担似乎也说不过去,再说淳子生前喜欢热闹,如果葬礼太过冷清的话。叫她怎能走得安心?”
“……说的也是。”
“葬仪社的仪式虽然古怪了点,却是从头到尾通通包办。既然杂事可以交给他们处理,我们才能好好的替淳子设想身后事。”
一成的说法打动了厚子的心,她看着手中的死亡证明书。家里一旦有人死了,就必须将死亡证明书送到公所。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埋葬许可。这阵子到底送交了多少死亡证明、又拿到了多少埋葬许可?自己又为了多少场葬礼劳心劳力?村子里的葬礼几乎从未断过,老实说厚子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可以将大大小小的杂事交给别人处理,自己只要一心一意的办好媳妇的身后事,岂不是轻松许多?厚子并非不尊重死去的媳妇,她只是累了、想喘口气而已。
“好吧,等一下跟和也谈谈看。”
“我说老伴啊,淳子的丧事结束之后,找个时间去拜一拜八幡大菩萨吧。”
厚子用力地点点头。
“嗯,我也有同感。”
2
二十二日,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律子穿着丧服出门。尾崎家依然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中,黑色和白色的人影络绎不绝。眼前的光景仿佛是村子的一部份,让律子感到十分熟悉。
进入会客室与其他同事碰面之后,大家开始分配今天的工作。律子走进客厅跟敏夫打个招呼,敏夫的脸色虽然比昨天好看许多,却还是难掩憔悴之色。
“院长,你不要紧吧?”
律子的关心换来敏夫的苦笑,有点自我嘲讽、又有点无奈的笑容。
“你放心,死不了人的。俗语说好人不长命,所以我一定是不死老妖精。”
“院长真爱说笑。”
“窝在诊疗室里面还比较轻松,真不知道这种酷刑到底何时才会结束。”
敏夫一如往常的态度让律子放下心中的大石。带着微笑回到工作岗位。恭子的父母在女儿的灵前泣不成声,旁人都为之鼻酸。
武藤和妻子站在接待处,律子和其他护士负责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人群之中并未见到聪子的身影。
“安代,聪子昵?”
“还没来。我想应该不会来了。”
清美叹了口气。
“昨天跟老夫人吵得那么凶,聪子大概真的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