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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从里间拎出一个半新的旅行箱,说:“这是程小姐托我带给你的。”接着,他又拿出一封信,递给程基泰:“这是程小姐给你的信。今天去找你的时候,怕一时找不到,所以箱子和信都没有带上。”
程基泰接过信,一看信封上那七歪八扭的字,就认出是女儿程翠玲的。程基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信写得很短:
爸爸:
我是翠玲,来人是我的朋友黄瀚浩先生,他到内地来旅游,顺便来找投资的机会。请你尽可能地给他提供帮助。具体情况他会告诉你。
我到香港来找爷爷了,可是过去你跟我说的那个地址,现在是一幢几十层的高楼。我问了大楼的保安,他们都没听说过爷爷的名字。请你在家里再找一找当年爷爷从香港寄来的地址,交给黄先生,他会尽快传真给我。
我在香港一切都好,不必牵挂。等找到爷爷,我会马上告诉你。托黄先生给你带了一点东西,另还有两千元港币,请查收。
女儿翠玲
程基泰看着女儿的信,原来女儿真的到香港找她爷爷去了。虽然她让自己伤透了心,可自从失踪以后,自己也是日思夜想,今天她突然从天而降。女儿好像长大了,信中对自己也有几分关心和体贴,还带来了东西和钱,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
程基泰和父亲在解放初期还一直保持着联系,“三反五反”运动以后就断了联系。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他根本不知道父亲还在不在香港。不过尽管搬了好多次家,他还保存着当年父亲和他通信的地址,也曾告诉过翠玲,翠玲可能就是凭着这个地址去找的。其实,改革开放以后,他也曾悄悄往这个地址去过信,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后来他想,也许因为自己搬了几次家,父亲想和他联系也找不到他的地址了。
黄先生在一旁说:“程先生,程小姐要的地址,您回去好好找找,找到了就交给我,我可以从宾馆发传真回去。很快的。”
程基泰这才想起女儿在信中的嘱托。他问:“黄先生,您到内地来想寻找什么样的投资项目呢?我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黄先生说:“好呀,先不急。我准备在内地走一走,看一看,有投资机会,随时都可以谈。”
程基泰说:“好呀,那您先在宜市看看吧,我们的周边有好几座名山,像佛教圣地——九华山,还有黄山、天柱山,都是名山。”
黄先生笑笑:“我血压高,害怕爬山,倒是对古镇古村有兴趣。”
程基泰说:“那就更方便了。宜市周边的县是徽商故里,那里有好多保存得很好的古村落,只是交通不太方便。”
黄先生兴奋起来,他站起来说:“我就是对此有兴趣,越是交通不便,越是好玩,越是有老东西呀!”
程基泰不明白:“老东西?”
黄先生解释说:“哦,我有一个业余爱好,喜欢收藏艺术品,时间越老的越好。您有这方面的熟人介绍给我认识吗?”
程基泰问:“不知您想结交哪一方面的人?”
黄先生说:“宜市一带,历史上是徽商集中的地方。徽商都有返乡光宗耀祖的传统,所以赚了钱都会回家乡盖大房子,因此,宜市周边至今还保留着很多徽式的大房子,比如您现在住的房子,过去一定是有身份人家的大房子。”
程基泰问:“您想收藏大房子?”
黄先生笑着说:“不不不,我想收藏曾经住在大宅子里面的主人的古玩。”
程基泰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您所说的古玩,在解放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后,都变成‘四旧’了,砸的砸了,没收的没收了,没砸的都送到旧货商店去了。我们老宅里就有一个人,过去家里是开古玩店的,后来他就在旧货商店工作,一定很懂行,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黄先生一听,很高兴,马上说:“好呀!你介绍我们认识认识,我请他吃饭。”
程基泰说:“好,我回去和他商量商量,然后带来和您认识认识。”
黄先生高兴得站了起来,好像要让程基泰马上去找这个人似的。
程基泰看见黄先生站了起来,也站了起来,说:“翠玲要的地址,我回去再好好找找,找到了,马上给您送来。”
黄先生说:“那好,我让宾馆的轿车送您回去。”
程基泰却站在那儿没动。黄先生给服务台打电话,请司机在楼下等,然后就打开了房间的门,程基泰仍然没动。黄先生看着程基泰,程基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翠玲在信里说,说,她给我带了钱。”
黄先生恍然大悟:“哦,钱在信封里呀!”
在信封里?这么薄薄的信封里能装下两千块?程基泰连忙查看信封,果然发现信封里除了一张信纸,还有两张金黄色的钞票,抽出一看,上面印着一行繁体字:香港渣打银行港币壹仟圆整。票面上还有一个很威武的狮子头。
程基泰从来没有见过港币,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票面的钞票。爷爷死后,留下一些美钞和金条,那美钞最大的是一百元的,都让他拿到银行里去换了人民币过日子了。两千元,一个科长每月的工资也才不到一百元人民币,两千元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科长两年的工资了,而且还是外汇。女儿真的出息了。程基泰将信封塞进裤子的口袋里,手却一直没有抽出来,捏着那薄薄的信封,心里感到特别充实。
回去的时候,程基泰一个人坐在车上。他一点都不晕了,心情非常之好,由于没有正式的职业,多年来,他的日子几乎就踩在饥饿的边沿上。今天,手上捏着那个信封,有钱人的感觉又回来了。
突然,车停了下来,园青坊街口到了。程基泰依依不舍地下了车,一只手仍然插在口袋里。远远就看到了老宅那个残破的轿子门楼,心情一下子落下来了。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仍是那股霉味扑面而来,阴暗、潮湿的房间,一下把程基泰又拉回了现实之中。
饭后散步,是张和顺多年的习惯,每天晚上吃完饭,老婆刷锅洗碗的时候,他就外出散步,几乎是风雨无阻。他说:“饭后慢步走,活到九十九。”
张和顺散步也不会走太远,出了园青坊大街就是繁闹的商业街,街上人来车往,别说散步,走路有时候还人撞人呢。他一般就在园青坊街内散步,绕着街中那棵老槐树兜圈。
园青坊大街上这棵老槐树,粗大的树干,如盖的绿荫,龟裂的树皮,粗壮的躯干,布满苔藓的树身,无不表明它生长的年代久远,历经沧桑。它的主干以上被雷电击断了,空洞的树干仰面朝天,却在朝街的一边萌生出许多新枝绿叶,为老街人留下一片树荫。在这树荫下,白天聚集着一批老人,下棋,聊天,带孙子。夏日的晚上,这里又是人们纳凉的好地方。以前曹老三就常常在这儿说书。
这棵老槐树,真正是老街老宅的历史见证,只是它不会说话。
现在已进初秋,天气逐渐转凉,晚上老槐树下就没有人了。张和顺走到这儿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特别喜欢槐花的甜甜香味,尽管现在没有槐花,他仍然习惯性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张和顺非常重视养生,可他又喜欢追求偏门,对社会上道听途说的养生之道趋之若鹜,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前些年,社会上流行“甩手疗法”,张和顺每天早上去长江边,一甩就是三千下。晚上,站到这棵老槐树下,又是三千下。结果不但没得到一点好处,却把肩关节给甩脱位了,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石膏。至今变天的时候,还会酸痛。后来,又传说什么喝“红茶菌”包医百病。他一回家就倒腾“红茶菌”。碗里,瓶里,大号搪瓷缸里养的都是“红茶菌”,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喝那黄黄的稠稠的酸水。结果把胃喝坏了,一见到水就呕。再后来,听说散步能养生,他就开始散步。本来,散步倒是一种对身体有益的活动,但一到张和顺这儿就又邪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活到九十九”,是说要每天走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因此每次散步不能少于这个数也不能多于这个数。这可就让张和顺犯难了,因为散步时总会遇到熟人或者什么事打岔,一打岔就把已经数过的数忘了,只好重来。有时走到了家门口还没有到数,他就站在门口原地踏步,一直把九千九百九十九步踏满。那时人们常常会看到张和顺在自家门口原地踏步就是不进门,觉得好生奇怪。
如今,张和顺当然已经不相信什么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了,可散步的习惯却是一直坚持着,他也常常会利用散步的时候,想想事。
现在,张和顺就站在这棵老槐树下想事,想的是房子的事。
张和顺一家吃得好,活得很滋润,活得滋润但活得并不舒坦,这是因为经历过无数次运动的张和顺知道,共产党是最善于算总账的。张和顺说,从反右运动到文化大革命,都是算总账,“反右”是算那些乱放炮的知识分子们的总账,“文革”是算刘少奇和跟随刘少奇的那些干部的总账。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这种滋润是不能见光的,虽然看起来只是占了一点小便宜,但这种小便宜铢积寸累,将来如果有一个什么运动,算起总账来那也不得了,为此他也有些不安。但毕竟经不住每天都可以抹着油嘴睡觉的诱惑,同时又用还有人比他占的便宜更大来宽慰自己。
在单位在老宅,他都行事低调不争强好胜,他经常对儿子张平安说:“咱家和别人家不同,咱是国家干部,你爸爸是工商所的所长,尽管是副的,但在85号大院也是最大的干部了。不错,后院的赵大队长也是干部,而且是老干部,但他是犯了错误的干部,你爸爸从没犯过错误,所以,抬头看路,低头做人,处处要小心。”
张和顺虽然占了很多便宜,但家里也并不因此有更多的积累。因为,吃吃喝喝是日常费用,占了便宜就吃得好一点,不占便宜就吃得差一点,并不会因此多出多少钱来。张家现在住的是两间房,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将来儿子是肯定要在家里结婚的。张和顺在工商所工作,对市里老城改造的一些基本政策有所了解,一般都是拆多少面积还多少面积,余下要花钱买。老宅拆除后,按自己现在居住的面积,还回来的房子肯定不够住,因此一定还要再花钱多买面积。还要花多少钱?张和顺心里没底,家里也没有太多的积蓄,所以张和顺在为拆老宅的事发愁。
东想西想,张和顺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就有点丧气地往回走。
当他穿过一进的大厅堂,转弯就要进二进的天井时,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在自己家门口一晃,再定神看时,又没有了。
推开家门,看见儿子正趴在桌上做作业,老婆手上拿着毛线,在为儿子织毛衣。张和顺进门就问:“刚才家里来人了吗?”
钟贵珍嘴上正轻声地一五一十地数着针数,头也没有抬地说:“没有呀,没有人来。”
“哦?见鬼了,我怎么好像看见门口有个人影。”张和顺说着,还回头看看身后的门。
低头做作业的儿子听见父亲说“见鬼了”,马上抬起头来,一惊一乍地说:“不会是狐仙吧?”
钟贵珍用手上的毛衣针敲了一下儿子的头,说:“晦气!狐仙到我们家来干什么?做你的作业。”
张和顺坐到床上,翻看从单位里带回来的报纸,张平安又低头做作业,钟贵珍仍然在织毛衣,家里静了下来,可大家的心思都集中不起来。钟贵珍总是把针数数错,反复重来,最后干脆把竹针从毛线中抽出来,重新起头。儿子张平安不停地拿橡皮擦写错的作业,把作业本都擦破了。张和顺看了半天报纸,却不知道看了一些什么内容。
上床睡觉的时候,钟贵珍忍不住轻声地问张和顺:“你看见什么了?”
张和顺说:“上了年纪,眼花,可能是看错了。睡觉,睡觉,没事的。”
真的没事?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段时间老宅总出怪事,心里就有一种惶惶的感觉。
当晚,两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宅的夜很静,门外传来秋虫的鸣叫声,两人都张着耳朵,关注着门外的动静。
张和顺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和老婆做那事了,反正睡不着,做一次,做累了,就睡着了,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于是他就伸手去摸钟贵珍。钟贵珍正在半睡半醒之中,老夫老妻,她当然知道丈夫想干什么,就顺着丈夫的意思走,把身子摆平了,配合着那些已经操练了几十年的动作。
毕竟很久没有做了,张和顺努力了一阵,才把沉淀在心底的那种感觉慢慢地引上来了,他紧闭着眼睛集中注意力,让感觉的浪潮往上涨,但是浪花半天也翻不过堤堰。他腾出一只手放在钟贵珍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