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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生就切石榴,一刀四开,鲜红的石榴籽就露了出来,几个孩子吃得很开心。
这时,张翠霞从厨房端出一只大碟子,里面放着月饼。她把月饼往桌上一放,吴富生就叫了起来:“你怎么真的把月饼分了?!”
张翠霞觉得孩子们刚刚吃完饭,一人也吃不下一个月饼,就在厨房里选了几种不同馅的月饼切成一块一块的。
吴富生看着一盘子切开的月饼都是碎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生气地对老婆说:“中秋吃月饼,讲究一个团圆,你怎么把它们都切开了。”
张翠霞不在乎地说:“什么方的圆的,不都是吃。”
吴富生说:“不都是吃?猪也是吃,狗也是吃,吃和吃一样吗?为什么要在中秋节吃月饼?”
张翠霞和吴富生永远都是你说生姜,我就说不辣。她说:“猪啊狗啊,和人一样,吃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只是人比猪狗会吃,挑着吃,猪狗不挑食。”别看张翠霞文化并不高,可她和吴富生吵架时,常常说得吴富生这个高中毕业的又爱学习的国家干部,无言以对,目瞪口呆。
吴富生气得指着张翠霞说:“你、你,你这个人就是没文化!”
张翠霞说:“你有文化?有文化的人还这样迷信?”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声音越吵越高,吵得老宅里的人都能听见。不过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孩子们也习惯了父母亲的吵架,哪一天不吵架,孩子们回家后就会奇怪地问:“咦,家里怎么这样安静?”因此,现在谁也不来劝,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吵着吵着,突然听到厨房里“啪——”的一声响,把大家吓了一跳,两人吵架声也戛然而止。吴富生坐的位置离厨房近,他先起身进了厨房看,张翠霞也朝厨房走去。张翠霞看见吴富生走到厨房的门口,突然僵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她不知是怎么回事,急走了一步往厨房里一望:妈吔!只见一道白影从厨房的案桌顺着窗棂直上了房梁。
狐仙又出现了?!
细心的大顺看见父母都站在厨房门口不说话,就问:“妈,厨房里有什么?”说着也往厨房走来。
吴富生怕吓着儿子,说:“没,没什么,是只野猫找吃的,把盘子弄到地上去了。”
张翠霞也反应过来了,接着丈夫的话音说:“这该死的猫,又来了!”
吴富生一把捂住老婆的嘴,轻声地说:“你别骂她该死呀!她是大仙,你招祸呀!”
从无顾忌的张翠霞今天也害怕了。她走进厨房,朝着那道白影消失的房梁直作揖,嘴里说:“罪过,罪过。大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上供,我一定给你上供。”
第二天,张翠霞没有上班,从不相信鬼神的她在厨房里悄悄地设了一个神龛,神龛正中立了一个牌位,牌位上由吴富生用他那正楷隶书,工工整整地写着:大仙之位。从那以后,每天张翠霞都给大仙上供,供品有水果、糕点和一只褪了毛的半熟的鸡或一块半熟的方肉。一早一晚还按时给大仙敬香,口中朗朗祷告:“大仙,我们家是善良之家,有毒的不吃,违法的不做,祖祖辈辈渔樵耕读,只做善事。有什么错,都是我,我平时口无遮拦,冒犯了大仙,请惩罚我。只是请千万放了我的儿子,特别是大顺,他已经到了考大学的时候。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孝顺父母,尊敬长者,好做善事,望大仙一定不要惊吓他,请大仙保佑,请大仙保佑。”张翠霞一边祷告,一边直作揖,虔诚之极。
神奇的是,她的供品常常见少,神龛前,也常常有糕点碎末。
这段日子,张翠霞只想多做善事,免除灾祸,生怕影响到她的儿子。她把圆门台阶那里不平的地方垫平,每天把前院和小天井扫干净,给后院的张奶奶送吃的,弄得张奶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天吃完晚饭后,给大仙敬完香,督促孩子们做完作业,张翠霞就上床了,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总想找件事做做,否则心里老是定不下来。于是,她把白天从店里拿回来的几个苹果装在篮子里,给后院的张奶奶送去。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夜色像一盆浓墨浸泡着老宅,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张翠霞往后院走,快到三进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三进的厅堂里,然后一步一步走过雨廊,朝后面的厨房走去。
从走路的样子来看,这个黑影是个女人。
张翠霞突然想到老宅里出现过的那个女鬼,吓得悄悄退回到自己家里,一夜未眠。
·18·
第十八章
中秋节过后,一直时断时续地在下雨。几阵秋雨,把老宅弄得湿漉漉的。秋雨带来了凉意,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老宅里忽然起了阴阴的穿堂风,走在宅中,人们会被突然而来的一股凉风,吹出一身鸡皮疙瘩。这种穿堂风,老人们吹了说头痛,小孩子吹了容易发烧生病,人们都说这是因为老宅里阴气重。
下午,雨仍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街口来了一个瞎子,怀里抱着一把破二胡,摸摸索索地走到老宅的轿子门楼里躲雨。瞎子手摸到了门边的石礅,就在上面坐了下来,从胸前的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瓷盆放在脚前。这时,老宅里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程基泰也不在家,很安静。瞎子把二胡架在腿上,拉了起来。琴声从那破旧的琴筒里飘出,吱吱哧哧如同漏气的风箱。
瞎子和着琴声唱了一首歌谣:
月亮起山一盏灯,
十七八岁到如今,
郎哥走脱多少黑夜路,
蹲脱多少岭路亭,
头上蚊虫叮了三四口,
脚踏蚂蚁半来升,
走到山前鬼又叫,
走到后山虎又哼,
鬼叫虎哼都不怕,
就怕娘子不开门。
瞎子唱着唱着,感到面前蹲着一个人,就放下二胡收了声。
这时,蹲在面前的人开口说话了:“哑的。”原来是老宅里的二傻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二胡,还是瞎子的歌声。
瞎子好脾气,张着他那瞎眼望望天,笑笑说:“是啊,天阴。”
“下雨了。”二傻子说。
瞎子言归正传,说:“算命吧,随便给几个钱。”
“当啷”一声,一个硬币扔在瞎子面前的瓷盆里。
瞎子问:“算什么?”
“命。”二傻子惜字如金。
“请报生辰八字。”瞎子把二胡抱在怀里,伸出一只手,翘起了兰花指。
“不知道——”二傻子说完就跑了。
瞎子嘟哝了一句:“怎么跑了?”又把他那空洞的眼睛抬起,摸索着把手伸进那瓷盆里,捡起那枚硬币,硬币的中间有一个方孔。
“咦?怎么是枚铜钱啦?这是人还是鬼呀?”瞎子没有眼珠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朝上一翻一翻的。这时忽然起了一股穿堂风,把那大门吹关上了,瞎子打了一个寒噤,自言自语地:“这里阴气怎么这么重?”说着,抱着二胡逃也似的走了。
入夜以后,更安静了。似有似无的雨珠落在屋顶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是偶尔传来老鼠从天棚上跑过的声音和野猫的“喵喵”叫唤。
这样的天气,是最好睡觉的时候。一个夏天,由于燥热,人们最缺的就是觉。进入初秋,也是人们补觉的时候,气温适宜,人们可以关上门,盖上被,安安逸逸地睡上几天好觉。
可杜媛媛的丈夫小郑睡不着,不为别的,正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他,熬不住。小郑才二十九岁,比老婆小几个月,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习惯上就是说小一岁了。夏天天气太热,他们住的是老宅三进的下厢房,只有一个窗户朝着天井,就更闷热。杜媛媛又不愿意像老宅其他人家那样,在天井里放一张竹床纳凉,她说上海人没这个习惯,怪难为情的。对面住着光棍曹老三,他经常光着膀子在天井里睡到天亮。有一次杜媛媛起得早,打开房门,就看见曹老三仰着身子睡在竹床上。让杜媛媛心惊肉跳的是,睡梦中的曹老三一只手抓着裤裆中的那个地方,那东西隔着裤子直挺挺的握在他手中,而曹老三浑然不觉地沉睡着。整个夏天杜媛媛夫妇就靠一台旧的上海产华生牌电扇降温,旧电扇哗啦哗啦响不说,整个房间不通风,电扇扇的也是热风。住在这样的房间里,还谈什么夫妻生活。就是偶尔有,也被热汗和那哗哗作响的旧电扇给败了兴。今天天凉,小郑就想要好好补一补。
杜媛媛却没有这个心情,这段日子她把心思都放在多卖几套“大阪西服”上。还有,她本来就害怕怀孕,再加上整个夏天都没有睡好觉,一上床就想睡,哪还有心情去过夫妻生活。
但今夜情况不同了,听说,白天“老城办”的人来老宅摸情况了,也就是说,拆老宅的事已经进入了实质阶段。可惜当时杜媛媛不在家,否则一定要细细地问一问。终于有个盼头了,今夜杜媛媛心情出奇的好,所以当小郑试探地伸过一只手来时,她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巴掌打回去,而是一把抓住,放在自己那丰满的胸脯上。受到鼓励的小郑立即兴奋起来,使出千般热情,异常讨好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在杜媛媛身上忙活着。杜媛媛今天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百般迎合着小郑,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
正在情绪逐渐上涨之中,小郑突然停下来,说了一声:“不好!”
杜媛媛的眼睛立即睁得大大的,紧张地问:“怎么了?”这段时间老宅里发生的怪事太多,人都变得紧张兮兮的。
小郑说:“没戴套。”
杜媛媛气得给小郑光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哭笑不得地说:“没事,没事。继续,继续。”
小郑小心地问:“万一怀上了怎么办?”
杜媛媛说:“怀上也不怕了,等到我们生孩子的时候,新房一定已经办到手了。”
受到鼓励的小郑又和杜媛媛抱在一起,那床架子“吱呀吱呀”的声音,站在三进天井里都听得见。
夜很静,整个老宅都在沉沉地睡着。
夜幕下,还是有人睡不着。三进东厢房里的女主人月清,几乎是一直睁着眼睛,耳里听到离自家不远的下厢房里杜媛媛夫妻弄出的声音。当然,月清对性已经心如止水了。
躺在床上的月清,入秋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月清睡的是一张雕花的黄檀木架子床,这还是当年她和丈夫邵长河结婚时买的,已经睡了几十年了。黄檀木虽然也是檀木,但和紫檀木相差甚远。但由于它木质细,纹理好看,也可以雕出精细的花来。'奇Qisuu。com书'旧时家境不很富裕,但又要面子的人家常用它来做雕花床,显出这床非一般平民人家睡得起的富贵来。但,黄檀木木质较软,远没有紫檀木、楠木坚硬,更比不上对面西厢房里谢庆芳和齐社鼎睡的那张红木床,因此,月清尽管睡不着,但躺在床上也不敢多翻身,稍一动,这张早就松了架子的床,也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家中住房太小,大女儿已经出嫁,在学校当老师的二女儿素梅还住在家里,她的床就安放在架子床的后面。素梅昨夜批改作业睡得很晚,月清担心自己翻身吵醒了素梅,一直那样挺着躺在床上,全身都酸痛起来,刚动了一下,床就“吱呀”叫了一声,月清赶紧又把身子挺直了。
睡不着,脑子里就翻来覆去地想。月清愁啊,她愁的不是床后面的素梅,而是住在另一间房里的三个儿子。
月清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丈夫邵长河已经过世了,父母和公公婆婆也都不在了,孩子们都已经成人,全靠她在操持着这个家。从她结婚睡的这张床,大概也能看出当年的家境并不殷实,五个孩子,尤其是那三个儿子,像三座山一样,压在月清的心上,使她喘一口气都很吃力。
月清的丈夫邵长河一家三代的职业都和车有关,他祖父是开修车铺的。祖父当年修黄包车。宜市地处地区经济和文化中心,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是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比较早就引进了这种两个轮子的洋车当交通工具,替代了传统的轿子。洋车,一开始是有钱人家的代步工具,后来逐步变成一种招手即停的公众交通工具,由于这种车大多漆成黄色,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黄包车。
邵长河的父亲子承父业,继续经营着几间修车铺。后来又出现一种新型的洋车——自行车,他迅速把修车铺的业务扩大到修自行车。到了邵长河的手上,黄包车已经没有了,自行车逐渐普及,还出现了一种运货的人力大板车,修车铺主要是修自行车和大板车。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邵长河一家和修车铺的师傅都躲到乡下去了,等到重新回到城里,几间修车铺也只恢复了两间。几年后,解放军围城,大伙又跑了。解放以后,修车铺虽然又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