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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社娟平时很安静,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一点声音。社娟就住在谢庆芳的楼上,她再安静,回家总要走动,一走动,薄薄的楼板就会有声音。谢庆芳是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上楼来的。
谢庆芳上到二楼,听到齐社娟房里有人说话,好像是成虎。她想想,转身又下去了。
成虎上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事汪平请他晚上一块吃饭,说有好消息。成虎觉得自己一直在麻烦汪平,就说:“我来请。”汪平说:“不用,有人请。”成虎问:“谁?”汪平说:“见面就知道了,你们认识。”成虎问:“去哪儿?”汪平说:“迎江宾馆。”成虎心里一愣,谁呀?在这种高级的地方请他吃饭。
成虎到了迎江宾馆,汪平已经在大堂等他。两人一块去了餐厅,是一间雅间,临江的。推门一看,雅间里坐着新地房地产公司的汪副总经理和那位汪胖子,成虎心里就明白了。
汪副总经理迎了上来,热情地打着招呼:“成大记者,久闻大名,只是以前未曾谋面。你在市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大部分我都看过,非常喜欢,特别是那两篇获奖散文《窗台上的亮色》和《量杯里的泥鳅》,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汪副总经理像个老朋友一样,握着成虎的手摇了又摇。然后递给成虎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宜市新地房地产开发总公司副总经理汪松和。
成虎在桌前坐了下来,知道这个汪松和今天约自己来,绝对不是谈文章,而是谈房子的。他想,我得保持清醒。
但是,这个汪松和,却一直在谈文学。“命运不济,命运不济啊,我从小就做着作家梦,在学校时最喜欢的就是文学,作文也是全班最好的。上中学的时候,曾把《唐诗三百首》抄过三遍。我至今还能熟背唐诗。不信,成记者你随便点一位唐朝诗人的名字,我背一首他的诗给你听。”
不等成虎说话,汪平说:“李白。”汪松和马上背了一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汪平又说:“杜甫。”汪又背:“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白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汪平又笑着说:“王维。”汪松和已经是得意地背了:“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汪平鼓起掌来,成虎只得跟着鼓掌。
成虎笑了笑说:“我也抄过《唐诗三百首》,除了你说的熟读唐诗的原因,还有我上小学时,还是‘文革’后期,根本买不到《唐诗三百首》,于是就抄,边抄边背,很受用。”
汪松和接着叹了一口气,“我们不像你们城里人,不愁吃穿,可以安心读书。我家在农村,家里穷,孩子多,我是老大,寒冬腊月连鞋都没得穿。记得上学的时候,门前的湖面冻结实了,我趿着一双旧胶鞋走在湖面上,就跟光脚走在冰上一样。脚后跟裂得像小孩子的嘴巴,一个冬天都长不合。唉,不说这了,不说这了,影响大家胃口,点菜,点菜。”说着就叫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上来的时候,汪松和把菜单递给成虎,请成虎点。成虎是第一次到这种高级的地方来吃饭,就说:“我不会点,你们点吧。”把菜单递给汪平。汪平说:“还是汪总来点吧。”又把菜单递回给汪松和。汪松和就说:“那好,我来点,不满意,大家再来加。”然后就跟相声里报菜名一样,非常熟练地报了一串菜名,最后还礼貌地问大家行不行。
成虎望着他,心想,这就是那个连鞋都没得穿的穷孩子?
汪松和好像明白成虎的心事一样,说:“我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然后就在城里做泥瓦工,你看看,我这双粗手。”说着,把自己的一双手伸了出来。
成虎看见是一双皮肤粗糙的手,手上布满老茧,掌心和虎口都有伤疤。当然也可以看出,这双手早已退休,养尊处优了。
汪平又套了一次近乎,说:“哟,这是一双劳动模范的手嘛。”
成虎也开了一句玩笑:“这双手,现在恐怕只签单,不会再抄唐诗了吧?”
汪松和哈哈一笑:“现在要抄唐诗,恐怕得我儿子去抄了。如果还是我去抄,第一,我儿子恐怕要和我一样去当泥瓦工了;第二,肯定不能坐在这儿和成大记者一块吃饭。哈哈哈——”
说着,冷盘已经上来了,大家开始吃饭。成虎想,你约我来不会就是谈文学的吧?成虎一直等他进入主题,可他就是没有说一句老宅拆迁的事。坐在一旁的汪胖子,好像和汪松和事先有约定一样,只埋头吃饭,也不提拆迁的事。
一直把饭吃完,谁也没提拆迁的事,连汪平也没提。
分手的时候,汪松和和成虎握手道别,突然朝前倾出身子,在成虎耳边轻轻地说:“你房子的事,我都知道了。放心,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现在先把其他人的事解决完。”说完就打着哈哈分手了,没有给成虎留下表示任何意思的时间。
汪平和成虎分手的时候对成虎说:“成虎,你托我的事,已经给你办到了,等到你搬新房时,再请我吃饭吧。”
听完这些,成虎心里却没有喜悦。他觉得,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他们的目的是堵他的嘴,叫他不要再参与老宅拆迁的事,不要再与开发公司作对。
成虎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走,他内心很矛盾,如果不再参与老宅人与开发公司的谈判了,有点出卖自己的感觉。老宅人眼巴巴地望着他,成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进大门的时候,又看到杜媛媛在等他。
杜媛媛看到成虎就像看到主心骨似的,说:“小成啦,正等你呢,今天那个汪胖子来找我啦。”接着把汪胖子跟她说的话和开发公司通知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成虎说了一遍。
成虎一听,知道老宅里又要热闹起来了,这次可是自己人跟自己人闹了,谁也没有能力制止,没有人会听你的。
杜媛媛见成虎精神不好,摸了摸成虎的额头,“小成,今天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
成虎正好就此下台,说:“是的,今天很累。”
杜媛媛说:“那就早点休息。”
成虎正转身走,杜媛媛又喊住他:“小成,你推着车先走,我马上给你送两瓶开水,用热水泡泡脚,泡脚解乏。”
成虎走到三进楼下,刚把自行车架好,杜媛媛已经赶来了,一手拎着一个开水瓶,左腋窝下还夹着一个圆形的铁罐。她示意成虎先拿着她腋下的铁罐,接着靠着成虎很近地说:“这是上海产的‘麦乳精’,挺好的,泡完脚后,冲一杯喝着睡觉。”
三进厅堂里没有灯,黑黑的,只有从齐家和月清家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亮,因此,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轮廓。杜媛媛说话的时候,气息就喷在成虎的脸上,成虎又闻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味道,心里就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不知怎么,成虎并不觉得杜媛媛是自己理想的女人,但看到她,就唤起一个男人对女人本能的感觉,尤其在心里烦、累、苦闷的时候,总会想到她。
杜媛媛把开水瓶递给成虎,双手突然捧住了成虎的脸,说:“这段日子,你为大家操了太多的心,是累了,今晚好好休息。成虎啊,得找个姑娘来照顾你的生活了,看到你这样,我真心疼。”说着,左右看看没有人,竟在成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小郑在家等我,我就不上去了。”说完,又轻轻拍拍成虎的脸。这些亲昵的动作,既像母亲,又像姐姐,也像情人。杜媛媛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精,她的这几个小动作让成虎感到心里很舒服,特别是那额头的一吻,让他觉得暖暖的直达心里,立即缓解了他的累和烦。
成虎提着水瓶上楼,脚步都变得轻松多了。他看见齐社娟家亮着灯,突然想起,上次与开发公司见面的时候,齐社娟没有去。成虎是齐社娟看着长大的,她喜欢成虎超过自己的侄儿侄女。成虎小时候经常往齐社娟屋里跑,大学毕业以后才来得少了。
成虎记得,小的时候看见齐社娟的房间里挂着基督的像,后来“文革”了,就再也不敢挂了。齐社娟总能把自己的房子点出一些亮色来,这些亮色就是种上一些小植物,文竹、吊兰之类,冬天的时候,就是水仙。
齐社娟不太欢迎别人到她的房间里去,只有成虎是个例外。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文革”还没有结束,齐社娟在单位受到审查,回家的时候,左边肩膀戴着一个白袖章。成虎问妈妈:“妈,你看,你看,人家都戴红袖章,为什么齐姨戴了白的?”妈妈对成虎说:“小孩子不懂别多问,你不要到齐姨的房间里去问,知道吗?”成虎充满着好奇心,越是不让问,他越是想弄明白。
乘妈妈上班去了,成虎钻进了齐社娟的房间。只见齐社娟坐在窗边,手托着腮帮望着窗外的天。窗台上有一个白色的盘子,里面盛着一点清水,清水中立着一棵约有三寸高,长着几片碧绿叶瓣的植物,鲜嫩嫩水灵灵的。
那是一棵白菜,一棵白菜心。
宜市没有供暖设施,徽式民居的小砖小瓦更是保暖性差,屋外的寒风会顺着鱼鳞一般覆盖在屋顶的小瓦缝里钻进室内,一到冬天家里家外一样冷。那碟子里的清水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浮冰。
成虎走到窗台边,看了看那棵白菜心,说:“齐姨,真好看,我也要养一棵。”
齐社娟伸手摸了摸成虎的头,说:“小虎子,就送你吧。”成虎感到齐姨的手像冰一样的凉。
成虎高高兴兴地把那棵白菜心连同碟子端回了家,宝贝一样养护着。过两天寒流来了,天地间阴沉沉的。成虎冻得睡不着,外婆将棉衣棉袄都压在被子上,他还是觉得被窝里没有一点暖气。
第二天早上起床,成虎看见那棵白菜变得晶莹剔透。原来,成虎每晚临睡前,都给它浇水,突然大幅降温,这些水都结冰了,连白菜一起冻成了一个冰砣子,冰砣融化以后,白菜就烂了。这一切深深地印在成虎的脑海里,以至于多年以后,还写了一篇散文《窗台上的亮色》。
成虎敲了敲齐社娟的房门。“进来,小虎子。”齐社娟还是习惯像小时候那样叫小虎子。她也知道敲门的是成虎,因为只有成虎会这样有礼貌地敲门。老宅里的人,没有敲门的习惯,不是推门即入,就是站在门口大声地喊。
“齐姨,还没有休息?”
齐社娟正坐在床前看书,“没呢,我在卫校兼了课,正备课呢,你才回来?”
老宅里家家都不宽敞,串门时,都会坐在人家的床上。成虎知道,齐姨最不喜欢别人坐她的床。
齐社娟有洁癖,口袋里总有一个装酒精棉球的小铁盒,平时总是不停地擦手,走到哪儿擦到哪儿。甚至和别人谈事时,手上也拿酒精棉球不停地擦。
成虎住在齐姨隔壁,是经常被她擦的一个人。有一次,成虎玩完玻璃弹子被妈妈喊回来做作业。齐社娟下班回来看见成虎手上有泥,立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铁盒,拿出酒精棉球擦成虎的手。擦着擦着,发现成虎的脖子上也有泥,又拿出一个酒精棉球来擦成虎的脖子。酒精棉球是凉的,擦得成虎嗷嗷直叫,她也不放手。
成虎问:“齐姨,那天与开发公司见面,你怎么没去呀?”
齐社娟说:“我不想去,闹哄哄的。大家怎样,我就怎样,难道还能把我一人漏了?”
成虎说:“不是这样的,开发公司都是铁算盘,我们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不然会吃亏的。”
齐社娟指了指对面一张椅子,叫成虎坐。
成虎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团酒精棉球,就跟她开玩笑:“齐姨,你别又拿酒精棉球来擦我。”
齐社娟笑了起来,露出细细的白牙:“怎么?还怕我擦你。别以为现在你长大了,要是不爱干净,我照样擦你。”
两人哈哈一笑,感觉一下就回到了从前。
成虎说:“齐姨,拆迁的事,你还是要关心一下,毕竟是大事。我们这个大院情况复杂,弄不好要吃大亏的。房子这个东西,不像吃的穿的,不好吃,扔了,不好穿,不要了,房子如果没有选择好,一辈子都很难调换。您有您的具体问题,比如您是要单独住,还是和齐叔叔家合一个大套?这些您都要有一个主意。”
齐社娟看着成虎,“还是小虎子关心我,那我就考虑考虑。”
“那好,您歇着,我走了。”成虎说着转身离去。
齐社娟对着成虎的背影说:“小虎子,谢谢你!”
成虎走了以后,齐社娟就看不进书了。她发了一会儿呆,就起身下楼去看看二哥,顺便就房子的事问问嫂子的意见。二哥家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进去了。二哥在床上躺着,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她给二哥探了探体温,体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