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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弟弟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娶妻,生子,不过他内心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平的。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还是不要害了人家的女儿。
过了二十五岁之后他的身体却渐渐开始康复起来,他的病好了,并且不再生病,他开始可以长时间的行走,开始从事一些体力活动,开始带着弟弟的孩子们游戏,甚至开始学习骑马。
他的家人,尤其是亲生母亲,非常高兴见到他的身体好起来变得像普通人一样,他的长辈们由于长期地忽略这个孩子这时才发现原来他熟读诗书孝顺谦和。武的不行文的优异也不错,做官也好为人处世也好靠得是脑子而非身体,他毕竟是长子长孙又是正妻所出,于是又有些将他作为爵位继承人的意思,但这时开始有中伤他的言论。
他不知道流言开始于哪里,弟弟或是姨娘或是叔叔,总之,流言四起,他们说,他身体好起来,是被妖物附了身。
否则,一个病了二十五年的人,看遍了名医都没有办法,怎么会自己突然好起来呢。
他无从辩驳,身体好起来原本是件好事,却将他推进众人视线中,推进责难污蔑的中心。
家里长辈开始是不信的,但是三人成虎,越来越多的怀疑目光投向他。
他的确没有再生过病,在这个时代是非常稀有的事,他的头发生长地太慢,没有白发,一根也没有,他留不起这个时代男人要蓄的胡须,它们生长地太过迟缓,他骑马摔下来,大夫说他摔断了骨头可他几天就康复了,这都是很难解释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相貌没有再变化过。
他弟弟的头发开始白了,而他没有,他连皱纹都没有。
流言似乎已成为事实,他是被妖物附了身。
他走在扬州城的街头,有人在背后指点:“他是妖怪。”
家中长辈越来越不能容忍他,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你搬到别院去住。”
他低着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顺从地搬到别院,只有母亲会来看他。
时光流逝,当他母亲满头银发的时候,他发现铜镜中自己的脸,就像还是昨天一样。
算算年纪,他应该有六十,花甲之年仍然有黑色的发丝光滑的肌肤,如果不是妖物,会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父亲去世之前他回过一次府里,他的亲生弟弟——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人,已经是府里的主事,他用拐杖指向他:“是你折煞了常家的福气!你不能回来见父亲,你会害死他!”
他跪在高高的台阶之下,望着弟弟手里的拐杖,他连请求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终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以为他注定要在别院老死下去,但更残酷的事还在后面。
在某一个夜晚,别院突然被人围住,他的族人用火把指着他的脸,说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亲拼命地护住他,保护他,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眼泪,她哭着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同族烧死,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让他的母亲——对他最好的人,这样的难过。
他不甘心,不愿死去。
他逃离了,漂泊在外,无家可归。
世事变迁,太祖皇帝驾崩了,建文帝即位了,燕王起兵了,之后是永乐盛世,之后是仁宗皇帝,仁宣之治,时间在他身上驻足,他头发仍然是黑色,肌肤仍然有着年轻人的弹性,他开始在各个地方游历,却不停留,身边的人不停地变幻着,都是陌生的脸庞,别人问他叫什么,他只会说,姓常。于是别人叫他常生,多么笼统的称谓,可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后来遇见她。
他很久之前也被父母提过婚事,最初因为身体,之后因为流言,婚事每每提起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没想过娶妻,可是她不一样。
他在某处游历时以代人写书信为生,她要写信给出嫁的姐姐,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他写完后抬起头,她对他一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他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她太频繁地来代写信,每次替他磨墨,旁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提醒了他,他却不敢太过靠近,怕会害到她。
女人未出嫁就有这种传闻是有辱家门的,后来她的家人找了来,他明白里面的含义。
她是个平凡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聪明,不认得字,也不懂诗书礼仪,可能就是因为太过平凡,让他觉得心安定下来。
这个时代的婚事并不需要太多热烈的情感,他娶了她,洞房花烛夜,她的长发缠绕着他的手指,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这是我最重要的一天……”
对他而已也是,因此从这一刻他有了普通人的人生。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婚后的生活平淡恬静,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他几乎流出眼泪,对于她,他感激地发誓要对她好,给她所有。
儿子满月时,妻子抱着孩子对来祝贺的亲戚说:“我老了,他还一点都没变呢。”
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在他听来却如警钟响起。
她会老去,他们的儿子会长大成人,而他不会变的,他要怎样解释他的不变,尤其是对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对着孩子身边的那些人和眼光。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将他的秘密告诉她。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反复解释着,他不是妖物。
她呆住了,然后是一连几天的沉默。
他不知道她会给出怎样的结论,他所做的只有对她好,对孩子好,同时等着她的宣判。
一个月的晚上,她抱着孩子哭,对他说,要他离开,她想孩子正常地成长,不被外人当成异类的孩子。
他尊重了她的决定,连夜离开。
其实他并非走远,他在暗处看着她和渐渐长大的儿子,背负着抛妻弃子的负心骂名。他偷偷地送钱送东西,都很小心,怕被周围邻居发现。
后来她改嫁了。
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太艰难了,他一点也不怪她。
只是他无法再看着她和孩子跟着别的男人一起生活。他来看她的次数减少了,几天一次到几个月一次,到几年一次。最后一次看她时她已经很老了,发如雪鬓如霜,她已经失明了,认不出他。
他离去时不小心碰见了他的儿子,他现在看起来比他还要年长很多,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谁?”
其实他和他是很像的,但是谁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回答不出他的话。
她去世那天他履行了当初新婚之夜的誓言,他想要死去。湖面的冰割破了手,鲜血淋漓,他执著地想要陪她死去。
当他跳入冰冷的湖水时,他想,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梦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改朝换代,皇帝宝座的人,已经不姓朱了。
时逢乱世,硝烟四起,他想回家,扬州还在,常府还在,即使里面的人和他没有关系,却仍有着血缘的关联。
扬州十日,清兵屠城,他拼命地回到扬州,自古繁华的烟花之地,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常家是和开国大将常遇春有因缘的家族,面对清兵时他们的反抗直接导致了满门灭族,当他回到家时,才发现府里再无一个活人。
大雨倾盆,血融在雨水里,融在他的眼中,全副武装的满族士兵在他身后叫道:“这里还有一个活人!杀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他们手里的带血的刀,他同族的血。
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无法克制地想要把那些侩子手杀死,他忘了家训忘了礼仪忘了所有的圣人教诲,他拼命地想要杀死他们。
刀刃穿胸而过,他感觉不到疼痛,仍然厮打着,有人从远处向他射箭,有人从背后刺入长矛,血流出来,翻裂的伤口绽出血红的骨肉,他不记得被多少武器穿刺,他没有印象,没有思维,没有理智,只是疯狂地恨着。
他想要杀人,想要发泄,想要同胞能够活过来。
不要留他一个人。
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他终于昏死过去,清兵将他丢弃在水塘里离开。
他没有死,他醒来时身上还有很多伤口,但是很清醒,他没有死。
一个人的行为做不了什么,就算他明白他受到伤害也不会死,可是他仍然缺乏武力,他努力地挣扎起来,开始四处找寻武馆,他想尽可能地强大起来。
武馆的武师告诉他,他不适合练武,他的反应力和身体爆发力都远远不够。
总还有别的可以做吧,他想。
后来是反清复明,他做了一些年,身边的人都放弃了,几个人的力量撼动不了一个王朝。
他不想放弃,但他也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注定了不可能。终于有上级的人找到他,问他:“我们一直查不到你的来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不被信任。
只能离开。
算起来,连同族的人都不信任自己,如何还能指望外人相信。
他继续四处走着,走走停停,到一间酒馆,有老人在上面说书,讲的是秦始皇寻求长生不死的故事。
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下面的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长生不死,竟然寻求长生不死?!
他坐在下面听着,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止不住,旁人纷纷惊愕地望着他,可是他真的止不住,太可笑了,长生不死,太讽刺了。
他笑到咳血,之后痛哭流涕。
人们都叫他常生,他真正的名字,早就忘记了。
他不愿意再在人群里居住,他躲进山里,独自生存,完全孤独,饿了就像野兽一样吃生食,困了就睡,一睡就是几天几夜,浑浑噩噩,不知岁月变迁。
后来他的头发很长了,很难留长的胡须也拖到了胸口,这是过了多少年,他不知道。只是当他走出山中时,这样长的胡须已经是件很稀少的事,因为孩子们跟在他的身后笑着:“看,这个人好奇怪哦。”
时代已经不同了。
他剪短了头发和胡须,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人,继续着无止境的生命,他在各地行走,有时是卖字的文人,有时是挑担的货郎,有时是码头的小工,有时是工厂的杂役,他会很多手艺,很多方言,很多工种,他不在乎自己本是书香门第出身,不在乎自己做的是否是下等的体力劳动,不在乎是否会被人看不起。
因为现在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只是背景,只需要旁观。
在上海的租界他见到很多洋人,蓝眼珠,黄头发,白皮肤,和中国人不同。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趾高气扬,开着汽车,喝着红酒,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他不喜欢洋人,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上海他做过很多工作,有一件是送信,瞒着洋人帮中国人传达私密信件,他知道那些和战争有关,也很危险。
但他愿意做那些事。他要从黄浦江底走过,隔着江水望见夜空,大上海的灯光将那夜空照得明亮,不再像他出生的时代。
一切都不同了。
但有些事情,是相同的。比如,他的上级仍然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查不到。”
这时候他就知道又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仍然四处漂泊着,哪里都住过,哪里都不停留太久,时代飞速地变化,没有跟得上或是跟不上,那些时代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那些时代。
有一次他到了一个内陆城市,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时间非常空闲,他阅读了很多书籍,各种各样的书籍,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原来在他的认知之外有那样多的精彩。
他学习着新的知识,知道了新的事物,很多很多,比如电,比如文艺复兴,比如工业革命,比如拿破仑,比如美国独立战争,比如唯物论哲学,世界上没有妖物,他当然不是。
也有人给他介绍女人,他总是拒绝,他这样的人,不能再去害别人。
他继续流浪着,静止着,看周围的变化,时光的流逝。
随着时代的变化,毛笔被钢笔和圆珠笔取代,孩子们不再临书法名家的字帖,而是用自动铅笔写着简体字,酒馆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酒店、茶楼,没有说书的人了,但古老的传说仍然流传下来,秦始皇寻找长生不死,徐福去的地方是扶桑,现在是发达的国家,丰田汽车开得到处都是,那里没有长生不死的药。
扶桑,就是日本,电视里这样说着,他已经很平静了。没有笑,也没有眼泪。
他喜欢看到孩子的笑,所以后来加入了一个杂技团,在那里呆了不少年,在各地的演出中他见了很多人,那些人面目模糊,在他眼里都是单调的黑白。
不过有一个人,不一样。
在模糊的灰色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