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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骨梳沾了井水理顺我一头从未修剪过的长发。师傅的手势轻柔,指与腕,偶而触及后颈肌肤时也是湿润的凉澈。他的手指穿行在沾了井水的发丝里,一边一个齐齐挽起墨般丫髻。
那时我不知道这样替我梳头的师傅是否像是我的母亲,或者父亲。我不知道母亲或父亲会不会以牛骨梳轻沾清晨的井水如此轻柔地梳理我夜间睡乱的长发。
我不曾思念未谋面的父母。没有概念的名词,就无从思念起。师傅给我的生命空灵如水晶,不容任何尘世牵扯。玄剔观庭院中冰凉的井水洗尽隔夜梦境,洗尽任何梦境或可能的杂念。
童年,我不曾思父母。对我来说,师傅不是我的父也不是我的母。师傅不是任何俗世关系的比拟。
师傅就只是师傅。
我名铮铮。师傅给取的。
朗朗铿锵地绝缘了一切杂质。听来似敲玉磬。铮铮清灵。
[十色]
此刻我感觉并不贪恋这初次覩面的红尘,甚至一无好奇。或许我来的时候不对。这一番出山唯一面对的是一个亟待开解的谜团,除了血腥与死亡它并不泄露任何其他含义。心中的目的迫切而巨大,它抹杀了我对于别些事情的新奇。市上琳琅的吃食玩物、首饰花粉或红红绿绿的衣衫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只梳挽着墨般浓黑的双髻清水素脸跟随师傅淡灰袍袂的背影穿越街市。在众人敬畏而依赖的注视下,师傅的背影像一片云笼着我,游离于这忧怖俗尘。
平安镇。我十三年来涉足的第一块人境。它十色陆离的拥挤面貌来归眼底,晃动着,仿佛热闹喧嚷的集市与长者的恐惧表情搅杂在一起。还有那捕头扭曲的面容和尸腹中蜷缩着的死婴儿。种种复杂气味刺激我的鼻端。
新出笼的馒头。胡椒汤。胭脂的浓香与店铺里展开一匹新料子,青涩的新布气味。却始终混合着我时刻惦念的那腐尸的浓烈气息翻肠搅胃。
所有人都应如我一般地信赖师傅。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卓真人。
传说中以童子入道几十载潜心修持的卓真人。多年前他曾斩除了为祸甚烈的江州狐魅、胜县的飞天僵尸、金陵水鬼与洛阳的狻猊怪,许多发生在我出世之前的英雄功绩。
我并不在乎所跟从的师傅是否拥有拯救生民的赫赫名头。但所有人都应如我一般地相信他的修为。师傅是手段极高的修道人。
但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镇上仍然继续发生着妖魅伤人的事件。
三起。一色一样的、不堪卒睹的尸首。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我知道在师傅身边我是安全的,可是越来越恐慌的空气压迫得人不由不窒息。我失了水晶澄明般的超然。这地方渐渐把自己搅成一滩浓厚的血色梦魇。凝固如汩汩翻沫的尸水。我想回去山中,只有师傅与药炉香的清凉晓色。那空灵是我的世界,我不要这样迷乱的人间。
师傅,师傅,伤人的到底是什么精怪?您快点儿想法子抓住它。
耐心些铮铮。这个精怪很不容易对付……耐心些,我会教给你的。
这样可悲哀的人间。我不留恋它。即使没有妖魅杀人的恐怖,红尘,仍然有着种种我不能理解的复杂与丑陋。
比如街市上的那个乞丐。他丑恶至极的模样让我很难用人来形容他。镇上人说他是天生的,一张面目歪曲的脸犹如破碎的面具,令人无法容忍第二眼的注视。人们说多年前他的父母生下他后即弃于陋巷,甚至为了逃避旁人关于狠心的议论而举家迁离。
他脖子上挂着污黑的破碗,匍匐于地以双手爬行。自膝以下的躯体戛然而止,细弱双腿末端是两只畸形的圆球。大叔大婶们行行好,行行好啊。
他是此地可悲又可厌的活物。人人掩鼻而过。或许就连那杀人无算的妖魅也憎嫌他的污秽丑恶而不愿碰他。许多时候一些不该存在的生命偏是顽强得近于讽刺。
像这样的生命他的存在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经过之时我把师傅给我的一枚小钱丢入破碗。丁冬。匆匆而过不愿再多看一眼。
我并不憎恶他。但上天造出这样的生命所为何来,难道来一遭就是为了受罪。泥泞中毫无尊严地存活。这虫豸般的生存是对于人身的亵渎。我问师傅,究竟是为了什么上天要制造这般的存在,如同造了人又造吃人的妖,然后造出灭妖除怪的修道者。仿佛从不哀悯这些心血的浪费,六道轮回之间,生灵彼此荼毒。
铮铮,你还太小。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
天道不仁。师傅说。
[蓄蛊]
传闻中,蓄养巫蛊之前须打扫正厅,沐浴焚香祷于天地鬼神,然后将蓄蛊之器皿埋在正厅中央。皿口须与土平,封好后直到蛊成之前不许开视。
此后主人须于每夜入睡后祷告一次,每日清晨人未起床之前再祷告一次。直至蛊成之前不可间断,祷告时亦不可为外人所知,否则巫蛊难成,即或成蛊也难以控制,容易加害主人。
蛊成之后便可放出。不同种类巫蛊的形貌依其原料和蓄养手法之分而各具百态。通常人们想象中的蛊是一只格外庞大狰狞的爬虫,或者一道抽象的火光及黑影的样子。实际上蛊的形体是极为繁杂多样的,如石头蛊的外貌看上去就与普通石头无异,当被害之人经过时,它便会飞入人身,且能行动鸣叫。在人体内肆虐转移,如无解救,中蛊者不日必死。此则例之一端。
但无论何种蛊类,据云其出没的时间通常在黄昏以后。此时也是它法力最强大的时候。
蛊一旦养成之后,蓄蛊者便永远无法摆脱它。如果不放蛊出去害人,它就会反噬主人。这也是蓄蛊一向被视为极其危险之邪术的原因。可以说一旦蓄蛊,人便永远丧失了自由与自主的权利。人与蛊,实际上是相互控制的。
传闻蛊类中的金蚕蛊,如果主人不想继续蓄养,可以准备一只箱子将它与金银锦缎一并放在里面置于路边。若有人经过而将之捡去的话,金蚕蛊从此便跟着这个人了。原主人就可以摆脱它。这种方法叫做嫁金蚕,但并无实据。或者只是传闻而已。
[天涯]
镇上的不安愈发强烈。卓真人来了半个多月了,怎么妖怪还没有被除掉呢?人们心中嗫嚅着蠕蠕的惊恐,日里慌,夜里怕,仿佛听到尸虫逼近的鼻息。
却无人质疑师傅的能力。莫说清石山卓真人的名头,昔年那些妇孺皆知的除妖伟绩,多少人亲眼目睹过的惊心动魄怎么可能是虚言吹捧——单只这张静定的脸,眼光冷澈如银色月,一扫,不由便镇得人心里头那些狂乱躁动的恐慌都清凉下来。师傅的冷与静,是破晓时分的古井水,洗尽尘秽。
各位请听贫道一言:眼下要事,务必自求心静,切忌慌乱。须知万事万物,世间种种相常缘心起,俱生俱灭。凡人命中皆有三把火屏退阴邪。鬼魅害人常故示美色亦或怖相,也不过是为扰人心乱而已。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鬼魅才有机可乘。因此各位务要持心安定不为外邪所乱,贫道方能放手除妖。平安镇既请得贫道出山,我总要不负所望保此镇平安便是。必要给得镇上一个交代。各位平日只多加小心,也不必过于惊慌。须知,魔由心生。
又死了一个人。油布裹着抬到官衙去。石板路上滴答滴答,一路蜿蜒暗绿的恶臭。此刻师傅气定神闲的话语像雪霰冰凉地落在心上。人们沉默地从官衙门前散去了。各自归家,无论如何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么。依旧的三餐茶饭,做买做卖,妻小着本以为理所当然、如今看来却不能确定的天年……虽然不知道那蠕蠕的尸虫哪一天会攒动在自己身上。
平安镇萧条了许多。依然如故的世俗生活,街市上仍是百物杂陈人来人往却笼着分明感觉得到的阴沉气氛,黄昏时看去像鬼市。人们变得话少了。各自心里的忐忑,各自翻滚却不得交换。这样的关头,每个人只顾得自己。
铮铮,这个妖魔的确棘手。但总有法子的。
我侍立在师傅身旁。深夜了他还不寐,月光镀着紧蹙的眉目。我知道此番师傅说的是真的。这个妖魔不是往日江州的狐魅也不是胜县的僵尸,不是师傅壮年时不费吹灰之力斩除的任何一只。它的确是个十分厉害的邪祟。师傅凝神隐忧的神情。我知道他心中为难。但我仍相信他是有法子的,棘手只是一时之事。我的信心源于十三年来形影不离的侍奉与追随,我的命是师傅给的,所谓铮铮这个女童是师傅一手造就,犹如女娲抟土为人。有时我觉得隐约的心意相通,如同血缘流溯中的一脉共鸣般微妙。
我感觉得出,师傅心中是筹谋着除妖之法的。他心里有数,尽管眼下他的心思如此沉重。我相信。师傅说过,邪不胜正。
师傅是修道之士,吞吐天地灵气,身神俱清。但是月光里他清癯忧思的面容如此冷硬。垂曳的白须白发。
让我觉得,师傅真的老了。
平安镇萧条了许多。有人举家迁徙,留下仓皇的空屋。其余的人留了下来。他乡无亲可投的,贫穷到无力承担盘缠的,更多的人舍不得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这里有许多户人家,几代生根于此,已然算不清楚了。即使在如此恐惧的时候,依然不愿抛舍。
故土难离。周员外这样说。他是个温厚可亲的乡绅,算得镇上一家殷实大户。对于镇民们公议由他家负责供养卓真人在此期间居停茶饭的决定,他不仅心甘情愿,简直是十分庆幸。妖魔再凶,真人住在他家里呢,总不敢公然欺上门来吧?周员外一再申饬他的妻妾子女不得跨出大门半步,堂中香烟缭绕,家人日日持斋祈祷。
周员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和师傅在一处谈天。那时他的神情松弛温暖,就像一个风雪荒山里迷路的人终于望见了灯光。
我无法理解这些人对于故土的感情。像周员外,即使他怕得这么厉害也不肯离去。这是周家根脉所在,多少代的祖坟在此,万万挪动不得的呀。他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挪动不得。他的房子在这里,他的祖坟在这里。生人的阳宅与死者的阴宅。这样就是万万挪动不得的根脉了吗?哪怕面临死亡的威胁。
我不明白。我是个没有根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做,背井离乡。
记忆里唯一的一口井在清石山。玄剔观。我和师傅的早晨,那井水梳理在头发上清凉澈骨。我离开它很多天了。我开始想念它。
但是清石山并不是我的故乡。那里是修道的所在它不是人境。淡墨的天,空灵如水晶,绝缘尘俗。我只是被选择停留其中。那亘古如一的清与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就像师傅一样。我有预感我生命的轨迹将会沿着他的延伸下去犹如前车与后辙。我是师傅种植出来的,种在清石山。可它不是我们的故乡。
师傅与我都是不属于任何一块土地的。想着,寂静,在心中无色无味的弥漫。
那天黄昏我洗了头发,在庭院等着晾干时碰到周员外的儿子。有点意外。我并不曾与他说过话。平时师傅和我的茶饭都由周家仆人送到我们居住的厢房里来,师傅不喜欢与他们一家大小同桌进餐,尽管为了祈福周家人也早已吃素。
只有偶尔的几次,匆匆地见过。仅仅知道他是周员外的儿子罢了。好象是在读书,但如今奉他父亲之命每天呆在家里。
一个温文沉默的十八岁少年。我猜他一定很听父亲的话,是个害羞的老实人。他低着头,干净的双手规规矩矩交握在长衫上,令人塌实的稳妥。
所以虽然是陡然间对面相逢,我一点儿害臊的意思也没有。他看起来比我还更窘呢。
为什么要害臊呢。不要说十三岁懵懵懂懂的豆蔻年华。我注定了不是寻常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规规矩矩地招呼道。是的。这是我。无色无味的小师傅,绝尘绝俗的女道童。
铮铮。我的名字,如敲玉磬,泠泠清音。
我周遭如有方圆净地。尘缘悲喜,近不得身。没有一种气味可以亵渎,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立在厢房门口对他点了点头,算做回应。
这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我的冷然令他倍觉局促不安。那时我不想回房,只是因为暮春黄昏的风暖暖地吹着我透湿的长发很是舒服。我想在这里把它晾干。我想,既然没有话说,他赶快走开不就完了,免得站在这里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了。红彤彤的晚霞,底下沉淀成紫。他望着我,不走,也不说话。
我就跟他对视。我不局促。我不是寻常的十三岁女孩子。
我是小师傅。红彤彤的晚霞里,我攥着一大把垂到腿弯的长头发镇定地看着他。余辉映我灰布袍的影在青砖墙。他的脸渐渐涨红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冷静一如师傅。那一刻。手心里攥拢一束丰厚长发,湿湿的,游龙般绕过脖颈泼墨在周身。
[无题]
师傅说:铮铮,这魔障着实凶险,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