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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小节来到第五间,果然如阿妖所说,门虽是掩着的,却没有上锁。
他推门之前,再回头看看阿妖,意思想打个招呼。可是,阿妖不在那里了。这让他有些困惑,她不会这么快就进屋去了吧?她要是进屋去了的话,也应该听到开门的声音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他有些怀疑起自己来了,刚才,阿妖真的出来要他不要开那扇门吗?是不是自己看恍了呢,这么想着,他又想得更远,这里真的有一个叫做阿妖的女孩吗?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吗?
他试着朝对面喊:“阿妖,阿妖……”
整个院子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儿声音。
舒小节犹豫了一下,心想,来都来了,先安顿下来再说,何况,现在出去也不是个话,就推开了房门。
“吱——呀——”的一声,门被他推开了。
屋里,除了一张木床以外,还有一张,像是案板的东西放在房间的中央。他感到奇怪,怎么不放一张桌子,而放一张案板?案板的正中间,凿了一个拇指大小的一个洞。案板下面,放着一只陶罐,陶罐上,布满了蜘蛛、青蛙还有蚱蜢等图案。陶罐有一只小桶那么大,盖着盖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着甚么东西。床是雕花木床,四四方方的,像一座小小的城池。床上,铺着蓝印花铺盖和一个枕头。案板上,松明灯的火苗黄黄的,静静地燃烧着。
走了一天的路,舒小节实在太累了,连背着的苞谷粑也懒得吃,衣服也懒得脱,就一头栽到床上,睡了。
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发现自己浮在天花板上,看到他睡的这张床上,还睡得一个人,不是阿妖,而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是个大男人。只不过,那个人睡在那一头,和他盖着同一条被子,手和头露在被子的外面。他是侧着睡的,那个人是仰着睡的。他的脸上很安祥,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但看了很久,那人一动不动,这时,舒小节心里突然想,那个人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人。他浮了下来,浮在那个人的上空,细细地打量,这才发现,那个人不就是他的爹吗?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惊喜地去摇爹的头,想把爹摇醒,想不到,他爹的头却是摆放到床上做样子的,一下子,就抱到了自己的手里,仿佛是那头主动跳到他的手里来的。颈根处,他看到血管和筋骨正在迅速地弯曲和伸缩。他吓得大叫一声,手一松,他爹的脑袋就“咚”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骨碌骨碌地往床下面滚去。这时,他醒了过来,呆呆地盯着床的那一头,想看看是不是有他爹的无头尸体。
他当然没有看到他所想象的那具尸体,而眼睛,却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从门与地板的接缝处潜进屋子里来。那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因为,那影子的头上,有很长很长的头发,至少长及腰背。女人的影子越来越长,直往他的床头伸过来,到了床边,稍微停留了一下,似乎在想,是不是还要继续前进,只稍停了一下,那影子就继续着,沿着床腿,攀爬上来。
七
舒小节的脑袋里电光石火般想到,有灯光会有影子。他想都没想,手就下意识地把枕巾一扯,“呼”地一挥,松明光歪歪扭扭地跳动了两下,熄灭了。
没有灯光,哪来影子?
他这么想着,有些得意于自己的急中生智。
然而,他的得意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想到了,松明灯是在屋里,而屋子的外面,并没有灯光,影子怎么会由外面飘到屋里来?
他再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床上,甚么都没有。
这个时候,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下了床,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屋外,风清月白,四野无声。院子里,几株芭蕉随风摆动,宽大的蕉影像身穿长袍的妇人,婆娑起舞。
这时,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似有人说话的声音。听那声音,应该是个女人无疑了。他想起来,这一栋房子里,只有他的那间房子住得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怎么隔壁也住了人么?也许,是自己睡着了之后,又住进了客人?又或者,是阿妖在自己睡了之后,跑到这间房子里来睡了?不过,听那声音,也不像小孩子的,但肯定是女人的声音,他不好过去看了,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
正要走,那声音又传了过来,是呻吟。
舒小节听那声音,好像那人很痛苦,正压抑着不让声音过大而影响了别人的休息一样。他想,一定是有人病了。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回去而不管别人,良心会不安的。于是,舒小节来到隔壁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问道:“有人吗?”呻吟声立即没有了,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那门“哇呀”一声应声而开。淡淡的月光照射到房间里,他看到房间的结构和他睡的那一间一样,一张床和一张案板。等他的眼睛适应了这间房子里的光线时,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床上倒是空无一人,而案板上,却趴卧着一个女人。女人竟然还是一丝不挂,满头的长发垂到了地下。
舒小节差点没叫出声来。
他加了把力气,把板壁敲了敲,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反应。
舒小节慢慢地往案板边走去,走到案板边,摸了摸那女人光滑的肩胛骨,说:“喂,你怎么了?”
他感觉到,那个女人的身体冰凉,而且,一点弹性也没有,有点像屠夫案板上的死猪肉。这么一想,他的头皮有些发麻了。
他把那女人的脑袋扳转过来,却是扳不动,好像牢牢地粘在了案板上一样。
他蹲了下来,这时,看到了案板下面那个和他房间里一模一样的陶罐。这只陶罐与他房间里的不同之处是,在陶罐与案板之间,用一根竹管连接起来,不知这么做有何用意。他想到自己住的那间房子里的案板上,是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洞的。莫非,这根竹管穿过了那个洞,并继而……插入了这个女人的肚脐?想到这里,他才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熟睡中的女人,而是一具女尸。
他本能地,撒腿就跑。刚到门边,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吓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是阿妖。
阿妖冷冷地问:“你不好好睡觉,偷看我们家的尸体做甚么?”
舒小节喘息着,问道:“你们家,究竟是搞甚么的?”
阿妖说:“开客栈的呵。”
舒小节指着那具女尸,问道:“那是……”
阿妖依然冷冷地说:“我妈是放蛊的,那是养尸蛊……”
舒小节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家家家……”
阿妖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冷吗?”
舒小节一点都不想和她讲下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包袱一拿,“咚咚咚”地下了楼,飞也似地往院子外面跑去。到院子门口,只一脚,把门踢开,冲了出去。
第五章
开棺
一
吴侗踏上龙溪镇第一块青石板的时候,那冷硬的青石板,带给他的不是生冷、坚硬的感觉,而是温馨与祥和的感觉。他的职业决定了他不得不与尸体打交道。尸体是死人,而每一次的活路,短则十天半月,多则四五十天。这么长的时间里,不能走大路,不能见生人,更不能在大天白日下堂堂正正地走,而要像一个贼一样地,偷偷摸摸地走,还得像哑巴一样不说话,孤寂而苦闷,无聊又乏味。
并非恐怖,而是劳累,寂寞,孤独,寒冷。他厌倦了他的职业,他早就不想干了。
但是,这是由不得他的,他出身在赶尸世家,注定了他的一生,都将重复着他的爷爷和他的爹爹的路。
不是爹爹不好,爹爹也没有办法,这一点,他很理解爹爹。爹爹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把所有的爱,都全部倾倒给了他。爹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在吴侗的心里,也在为爹爹叫屈。做赶尸匠,必定要失去许多许多,其中,就注定了,一生将和女人无缘,爹爹就没有女人。
赶尸匠是不能有女人的。
吴侗在为爹爹叫屈的同时,也为自己叫屈。
他曾不止一次地问爹爹,他的妈妈是谁,现在哪里,她是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爹爹都沉闷不言,只顾默默地抽着叶子烟,任那浓浓的烟雾,一团一团地把自己的脑袋包裹起来。
爹爹时常以沉默来对付他,他也明白,爹爹一定有他的难言之处。几次之后,他再也不问爹爹了,他知道那不仅是徒劳的,也会让爹爹为难。他不问了,并不意味着心里的结就解开了。在家里没有人说话,他就和尸体说话。而这次,居然差点儿让尸体诈尸了,他也多少清楚了一点,尸体,到底还是尸体,是不能够和人的心灵相通的。
吴侗虽然和爹爹没有话说,但体谅爹爹的难处,内心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的爹。每次外出回家,他都要给爹爹带一笼爹爹最爱吃的灯芯糕。
这次回家,他就拐了一个弯,来到了龙溪镇。因为,爹爹最喜欢吃“金名”糕点店做的灯芯糕了。
吴侗对糕点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喜欢到“金名”糕点店去给爹爹买灯芯糕。老板很客气,更重要的是,老板娘爽朗、大方,对他格外有一种母性般的关怀。
每次到那里买糕点,老板娘都会伸出她的圆润温婉的手,习惯性地多给他一块。边给他包扎糕点,边说:“多孝顺的孩子啊,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这时,吴侗就在心里说:“那我就给你做儿子吧。”
他只是在心里说,而不敢讲出来。
一来二去,他们很熟悉了。有时,他的返家的路线并不经过龙溪镇,其他的镇上也一样地有各式各样的糕点卖,但他还心甘情愿地跑蛮远的路,去买她家的糕点。天黑了,就到镇上的客栈歇一夜。花的冤枉钱,他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时间长了,晚上,他出了客栈,就到糕点店去和老板娘扯白话,拉家常。那个时候,是他感觉到最幸福的时候。他不叫她老板娘了,改口叫她“姚娘娘”,那一次,连她的姓氏也不叫了,直接叫“娘娘”。邓老板一吃了夜饭,就到茶馆喝茶去了,雷打不动。她的女儿,叫香草,和她的小姐妹们野天野地地去玩。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煤油灯的灯光黄黄的,暗暗的,把他和她两个人,笼罩在同一团光晕里,让他神昏目眩,恍惚间,自己就真的是她的儿子,而她就是他的娘了。
他张了张口,想讲甚么,而又甚么都不敢讲出来。
姚七姐笑了,说:“你看你那个鬼样子,哪像个男子汉嘛。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想讲哪样,就讲哪样,想做哪样,就做了再说。”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一下头,说:“娘娘,我不想叫你做娘娘了。”
她感到奇怪,问道:“又叫回去了是不?莫非叫‘老板娘’还好听点?”
他摇了摇头,说:“你好像我的娘,我……想叫你做娘。”
姚七姐一愣,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乖崽,你就做我的崽吧。”
吴侗看她那么大笑,以为是在取笑他,不禁有些生气了,说:“我讲的是真的啊。”
姚七姐停止了笑,说:“我讲的也是真的啊。”
他说:“那我真的叫你做娘了。”
姚七姐说:“莫讲蒸的,煮的也行啊。”
吴侗的两只手沁出了很多汗水,他不自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嘴巴也哆嗦得厉害,明明一点都不冷,而身上,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喉咙有些发哑,嘴唇轻轻开启,发出了那个他做梦都想发出的声音:“娘……”
姚七姐响亮地应道:“哎——”
那一夜的灯光,把吴侗冷寂了二十年的心给捂热了。
吴侗老远就看到了“金名糕点店”,奇怪的是,店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了那一团桔黄的灯光。
来到店门口,感觉到很冷清,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他想,这个时候还早,应该还没到上床睡觉的时候啊。也许,是他们全家走亲戚去了吗?wωw奇Qisuu書网一阵风吹过来,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丝他非常熟悉的气味,那是残留下来的纸钱被烧过的气味。他的心一凛,难道,娘……她?他扣动门环,使劲地摇晃。屋里还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动静。一个老太婆从他身边走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他家死人了。”吴侗的头皮一麻,赶忙问道:“是、是……哪个?”那个老太婆好象害怕甚么一样,说:“死得凶哩,你啊,没事莫招惹。”说完,就像真的要见到鬼一样,踮着小脚,摇摇晃晃地快步离开了。吴侗想不了那么多了,用手拍起门来,边拍边喊:“娘,开门!”
二
当姚七姐出现在吴侗面前的时候,吴侗吃了一惊。
姚七姐在他的印象中很是泼辣干练,光彩照人。而这时,出现在门里阴影下的姚七姐,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岁,头发竟然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