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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竹青吹了一下有些热的稀饭,说:“老师,喝点吧,我喂你。”
田之水双手掌着床,坐了起来,说:“我自己来吧。”
他正要接过稀饭,伸出的手一缩,大声说道:“不好。”
汪竹青根本就没有想到,田之水怎么又把手缩了回去,不曾注意,那一碗稀饭,就掉在了地下。地下榨了一层楼板,碗没有破,稀饭却泼得一地。
田之水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人也不虚弱了,一跃,就下了床,往地下找着甚么。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屋里常穿的圆口青布鞋,双手扒开鞋口,看了看,就丢下了,然后,他弯下腰去,往床底看。床底黑咕隆咚的,他就趴在地板上,往床底钻了进去,衣服上,裤子上,到处都沾上了稀饭,脏兮兮的,两只脚,穿着白色的布袜子,在床外边,一动一动,象小孩躲猫猫狗一样滑稽。
汪竹青有些害怕,她生怕田之水重新发病,如果再发起病来,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能够招服得了。她有些后悔不该拒绝同学们的好意了。田之水发病时,他们飞跑着去把校医请了来。校医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田之水的手腕上把了一会脉,说了一声:“没有甚么大事,只不过是,心有所思,思有所虑,邪火上升,正气浮散。回家休息两天,自然会好。”同学们把他抬到家,汪竹青就让他们回去了。有同学担心地问她,一个人是不是照顾不过来,她说没问题,同学这才走了。现在想来,她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
汪竹青麻起胆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说:“老师,你没事吧?”
田之水在床底下回答她说:“没事没事。”
声音从床底下传来,变得不像是他的声音了,嗡声嗡气的。
汪竹青搞不懂他到底有事还是没事,就问:“老师,你找甚么,我帮你找?”
“皮鞋!”
汪竹青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一双皮鞋,值得他那么火急火燎的吗?她说:“你出来吧,老师,皮鞋不在这里,我给你脱在客房里了。”
“真的?”
田之水这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站起来,身上,脸上,手上,全是灰。
汪竹青掩着嘴,笑道:“老师你看你都成花脸猫了。”
田之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立即跑到客房里去。
汪竹青也跟着来到了客房,看到田之水蹲到地下的样子,简直和扑上去差不多。田之水把一只左脚的皮鞋紧紧地抓到手里,手伸了进去,颤颤巍巍地把一只鞋垫底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他长吁了一口气,说:“幸好还在。”
汪竹青趋上前,想看看那鞋垫,田之水大骇,赶紧退后一步,像是被烫着了似地叫道:“莫动!”
田之水把那鞋垫子捧在手里,像是捧着一个甚么圣物一样。他这才想起甚么,问道:“汪竹青,我,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汪竹青说:“老师,你先吃饭吧,等会,我慢慢告诉你。”
田之水说:“也好,那就先吃饭。”
汪竹青把地下打泼的稀饭扫了,抹了地板,又打来水让田之水洗了脸,换了衣,重新舀了一碗稀饭给老师,这才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说完了,汪竹青担忧地问:“老师,你以前有过这个病吗?”
田之水把空碗放好,说:“没有,今天嘛……”
“今天怎么了?”
“今天早上,是我糊涂,不该……”
“不该甚么?”
“不该……不该不听她的话,把这只鞋垫垫到鞋子里……”
“哪个的话?”
“你不懂。”
“老师,这个鞋垫,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
“天太晚了,你回去吧。”
六
等汪竹青依依不舍地走了之后,田之水才松了一口气,他很为自己今天早上起来所做的荒唐事感到后悔。
为甚么就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在这个时候去打开那个皮箱,把那仅有的一只鞋垫子垫到自己的鞋子里?
自从舒小节说起他是龙溪镇的之后,田之水就开始感到隐隐的忧虑了。由龙溪镇而联想到灵鸦寨,这才是他真正忧虑的原因。他也不是不知道,是自己太神经过敏了。莫非,真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屈指算来,已是两个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把皱纹布上脸庞,把情感深埋心底。二十年哪,二十年的白云苍狗,二十年的世事沧桑。可是,那结痂的血痕,别说短短的二十年,就是地老开荒,亿万斯年,也依然会,在机缘巧合的时刻,迸溅出刺人的腥红!
有些责怪自己的意思了,真的是神经过敏,自己吓自己了。不就是一只鞋垫吗?那是爱情的信物啊,又不是恐怖的诅咒!
他把那鞋垫捧在手里,把那只看了千百遍也还没有看够的鞋垫放在自己的眼前,再一次,细细地打量,细细地回味。
鞋垫柔和、温软,散发出一缕淡淡的香味。大红的底子,红得灼人,红得惊心。紫色的围边,透着那么一种怪异和暗示来。究竟是甚么样的怪异,又要暗示甚么呢?他猜不出。或者,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预言?田之水想到这里,几乎就要把鞋垫丢下了。然而,他舍不得,即使它是不祥的信物,他也仍旧会好好地珍藏起来的。鞋垫上,绣了一只蜘蛛。蜘蛛绣在垫子的中央,生了数不清的脚,那些脚从蜘蛛的身上延伸出去,一直到垫子的边缘,紧紧地抓住垫子。他问她:“蜘蛛不是蜈蚣,有那么多的脚吗?”她笑了笑,说:“我们这里的蜘蛛就生了这么多的脚啊,找人最很的了。不管你跑得再远,远到旯旯旮旮,它都找得到。”他有些好笑,说:“它只是一只小虫子啊,它找‘人’做甚么呢?”她不笑了,很认真地说:“它可以代替主人去找啊。”他更是大笑起来:“它是家养的吗?”她说:“不是家养的,却比家养的还乖啊。我绣它的时候,掺着血的,还念了咒语进去的了,以后你要是自己一个人跑了,我也会找得到你啊。”田之水听她这么一说,就捏住她的手,心疼地说:“你呀,就是爱胡思乱想,我怎么会呢?看看,痛吗?”
她的顽皮,她的忠贞,她的时而嬉笑,时而沉静,时而憨态可鞠时而精灵古怪,都让他深深地入迷。
如今,捧着这只她亲手绣的鞋垫,回荡在他耳边的话,却是她临去的那句。他清楚地记得,当她把这只鞋垫送给他时,她说:“我们一人拿一只,不管相隔千里百里,都晓得对方在想甚么。你千万要记住的是|Qī|shu|ωang|,我死了,你万万不可垫到鞋子里……”
他清楚地记得,他还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一愣,又是感动又是好气,挣脱了她的手掌,说:“我们这里就是这么讲的嘛,活人不能垫死人做的鞋垫子,穿了,那就要跟死人一起去死哩。你晓得不咯?垫子也分公母,母的去了,千方百计地要找阳世里那一只公的。”
田之水说:“那只是传说罢了,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讲出来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再不许你讲胡话了。”
她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把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忧虑和迷茫,幽幽地说:“你们文化人的心子啊,又软又脆,摸都摸不得,轻轻碰一下,都要出血哩。”
田之水今天早上起来,把她的告诫忘到了脑后。他只有一个想法,把她送给他的鞋垫垫起,感受着她通过鞋垫传给他的温暖。于是,他就把这只垫子垫到皮鞋里了,想不到,刚到教室,心里就像猫抓一样,脑壳里,也浑浑沌沌的,不知道上课时讲了些甚么,不知道他对汪竹青做了些甚么,后来晕过去的情节,更是一无所知了。
第四章
被猫带走的尸体
一
“金名”糕点店的一家三口,在店子的后间吃早饭。在这里,可以看得到前间的窗口,如果有人来买糕点,他们可以端着碗到前间去,给顾客拿糕点。
香草挑三拣四的,只吃了几口,就把碗往桌子上一顿,要走。
香草的妈姚七姐问:“又是去找舒小节?”
香草气呼呼地说:“你们就怕我去找他,告诉你们,不是。他到灵鸦寨找他爹去了。”
邓金名和姚七姐同时惊问道:“甚么,他真的去灵鸦寨了?”
香草哼了一声,就“噔噔噔”地就上了楼,“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在了闺房里。按说, 这个时候,她应该等爹妈把饭吃完,就去收拾锅碗行头。她的爹爹邓金名到前间去招呼生意,她的娘去做些针线活儿。而今天,她受了气,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邓金名夫妇的脸上,就灰暗下来。不是因为香草的赌气,而是,替舒小节感到担忧。姚七姐说:“你昨晚不应该要小节去灵鸦寨。”
邓金名辩解说:“他迟早会去的。”
“他妈都没给他讲,怎么会晓得?个个都莫讲,他怎么会晓得?你这人,活了大半辈子,就是脑壳里少根筋。”
邓金名听惯了她的唠叨,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翻来覆去就那两句现话,我耳朵都起老茧了,别个的事我们也操不了那么多的心,你这当妈的,好好操操香草的心吧。”
邓老板两口子只有这么一个独女,爱她爱得要命,她想要甚么,除了天上的月亮,甚么都可以给她。她想做甚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也随她。不过,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有一点,不能和舒小节好。今天吃饭的时候,老两口刚刚开口说了这话题,就被香草给噎了回去,叫两口子开不得口。香草自小被惯侍惯了的,性子全然不像她爹那么和气,倒是很像她的娘姚七姐,又豪爽又泼辣,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眼里容不得沙子,心里容不得疙瘩。
香草连珠炮似地问他俩:小节人不好吗?小节人不聪明吗?小节长得不英俊吗?小节家里不富有吗?小节爹妈人品差吗?
哪一点都容不得人反驳,邓金名两口子只有张口结舌的份。
等楼上“砰”地传来了关门声后,邓金名才摇摇头:“女大不由爷了。”
姚七姐说:“香草性子倔是倔了点,但她也不是没理由地乱倔一气啊。”
邓金名说:“是啊,舒会长家的少爷,能看得起香草,也算是上天给香草的福气。只是,落到我们家,就是香草的灾星哩。”
他说着,眼睛就很有深意地瞟了姚七姐一眼。
姚七姐眼睛一瞪,说:“瞟甚么瞟,难不成,这事还怪我?”
邓金名赶忙说:“不不不,不怪你,怪我,好了吧?”
姚七姐的眼神就有些暗淡了,说:“要怪,也只有怪‘玛神’……”
邓金名忙不迭地打断她的话:“这话你可千万说不得啊。”
姚七姐就闭了嘴,心里默念着请“玛神”原谅的话。
邓金名见姚七姐不作声了,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姚七姐瞪了邓金名一眼,说:“男人叹气家不富,女人叹气命不长。一个大男人,怎么搞得像个婆娘一样?”
邓金名冷笑道:“这个年辰,这话该倒转来讲了。”
“怎么倒转来讲?”
“应该是,男人叹气命不长,女人叹气……”
姚七姐一听,心里似乎痛了一下,也像香草那样,把碗重重地往小方桌上一顿,说:“你红口白牙的,乱讲甚么!呸呸呸!!”
邓金名不理会她,认了真,说:“不是我乱讲话,其实你也不是没看见,你看看,龙溪镇死的人,连三赶四的,下一个……”
“反正不是你。”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窗口边有人叫:“邓老板,邓老板,快快出来把你家的狗牵走。”
邓金名以为那人怕他家的狗,就站了起来,对那个叫他的汉子说:“你看你牛高马大的,还怕狗没是?”
那汉子“嘁”了一声,说:“邓老板莫讲笑话了,你快出来看,要出大事了哩。”
姚七姐好像预感到甚么似的,对邓金名说:“快出去看看。”
邓金名也感到有甚么事了,就跨出他家的大门。
大门口,他家那条唤做“黑三”的大黑狗正在用两只前脚在地下发了狂似地刨着甚么,地下的黄土直往后面飚去。它的嘴里,流着透明的涎口水,呜呜咽咽地低声叫着,像哭丧一样。
邓金名看了,半天出声不得。姚七姐跟着他后头也出来了,看到这幕景象,吓得惊叫了一声。
龙溪镇的人都知道,狗刨坑,要死人!
二
天还没断黑,邓金名就关门了。如是平时,再怎么着也要吃了夜饭才关门。但今天不同,两口子心里像是藏着甚么事,心惊胆颤的,做甚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出现什么意外。邓金名一向为人和气,老少和三班的人,这天更是谦和得不得了,人还没走拢来,先陪上笑脸,轻手轻脚地走路,轻言细语地讲话。他怕哪个动作不妥,哪句话不对头,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天一黑,就急急忙忙把门关了。关上门的那一刻,才悄悄地“嘘”了一口气,而心里,并没轻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