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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有点严厉了,严嵩忙道:“老臣也看过那些卷子,写得大都还是不错的,不若挑前几名的呈给陛下瞧瞧?”
嘉靖帝点头:“也可。”
卷子呈上来,嘉靖刚接过手,便听见严嵩道:“臣老眼昏花,也没按名次排,随意就把前几名的卷子都混在一起了,请陛下宽宥则个。”
嘉靖也不在意,嗯了一声,随手拿过最上面的一份,扫了几下:“中规中矩,倒还可以,叫赵肃,嗯……此人名次若何?”
“回陛下,此人排在第四。说来也巧,提起赵肃,老臣倒想起近来一段佳话。”
“喔?”
“陛下可还记得当日裕王府小世子冬至夜在外走失一事?”
“自然记得。”也就是那件事之后,嘉靖便对这唯一的小孙子少了几分看重,堂堂王爷世子,岂能贪玩乱跑,再说了,裕王府的下人也是死的,居然没牢牢跟住主子,也幸好没出什么事,否则后果堪虞。
他可真是有点冤枉孙子了,小孩子这个年纪,哪有不好动活泼的,何况被拘久了,自然更加如出笼之鸟,嘉靖自己这点年纪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当时的兴献王府里野成什么样呢。
严嵩笑着接道:“原来最后把小世子送回去的,就是这位赵肃,之后他与王爷、裕王府的几位师傅都相交颇深,这回朋友变师生,可不就是一段佳话?”
嘉靖帝听完,面上不辨喜怒:“是佳话,还是别有内情啊?”
严嵩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嘉靖淡淡道:“你去查查这个赵肃,看这次考题泄露与他有无干系?”
严嵩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啊?陛下,这……”
看着他须发皆白的模样,嘉靖缓了口气:“你让锦衣卫去查,把结果报给朕便可。”
“是。”严嵩颤巍巍低头领旨,高高拱起的宽袖遮住了表情。
目送着严嵩离去,嘉靖幽幽道:“若此事查出与裕王有关,朕该怎么处置?”
这话与其是说给身边的黄锦听,倒不如是说给自己听。
见黄锦没有吱声,嘉靖道:“黄伴怎么不说话?”
黄锦暗自叫苦,只得道:“圣明不过天子,陛下已有主意,何须奴婢多嘴。”
这位主儿看似什么事都不管,实际上除了修炼的时间之外,他基本都在批奏折,一本接一本,从来没有漏看过,人强势,主意也大,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杨廷和到张璁,从张璁到夏言,再从夏言再到严嵩,内阁首辅们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皇帝陛下却岿然不动,兀自修他的仙,吃他的丹,没有人能从他手上讨得了好。
只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黄锦跟在嘉靖身边几十年,看着他和大臣们斗法,看似把下面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实际上嘉靖的多疑和对权柄的看重,却往往会成为别人利用的武器。——皇帝聪明,底下也个个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这件事情,牵涉到科举、徐阶、裕王,哪一个都不是善茬,而且看皇帝的模样,竟似已经怀疑上儿子了,这种情况他说什么都是错,只能沉默。
谁知嘉靖很不满意他的搪塞:“少用这种话来敷衍,平日里朕听这些话还听得不够?”
黄锦作势掌自己的嘴,哎哟一声:“陛下别恼,都是奴婢的错,您这才刚服下药,仙师说了,心境要平和!”
嘉靖扑哧一笑,瞪了他一眼:“就你这老货会哄人开心!”
见皇帝脸色转好,黄锦便道:“这事儿牵连太广,奴婢琢磨着,如果与高师傅有关,他又何必换考题,若说与高师傅无关,这……”
这未免也太巧了。
先前的主考官是袁炜,袁炜急病,这才轮到高拱,这几十年京城从未有过会试舞弊,怎么摊到高拱头上,就出了这档子事?
说句诛心之论,裕王府俸禄不多,皇帝对儿子又不大方,裕王缺钱之下兵行险着,让高拱散布考题敛财,而后又临时改换考题,把责任摘得一干二净,这不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高拱任任主考官,居然还是徐阶推荐的,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儿子缺钱,老子不管,自己解决,但儿子想把手伸到科举场上,还有结交大臣的嫌疑,这就不能饶恕了。
想必皇帝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要求严嵩去查。
黄锦脑袋转了一圈,自认为把皇帝的心思摸了个七八分,这才笑道:“其实这里头关键就在于那个赵肃,如果此人确有才学,卷子不是事先得知,也不是找人代写的,能得高师傅他们青睐,也算合理。”
嘉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越老越滑头了,想两边都不得罪,又在朕这里讨好,是不是?”
黄锦笑道:“奴婢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瞒着万岁爷,奴婢只是想,底下的人专心做事,别闹事儿,万岁爷才能安心修炼!”
嘉靖点点头,叹了口气:“也就你还有这份心,外头那些人,都巴不得朕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管呢!”
听这意思,像是还要查下去呢,果然天家无父子。
黄锦暗暗揣测,忙又回话安慰皇帝。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很快,没过两天就有结果了。
他们找到赵肃的书童赵榕,经过问讯,赵榕亲自指认,赵肃确实事先知道了考题,只不过事关重大,不是一个小书童能了解的,所以赵榕也不知道赵肃是从何处得到考题的。
嘉靖自然大怒,让他们抓了赵肃,问出实情。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锦衣卫找上门,把赵肃被带走。
元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第一次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诏狱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上回来探望赵暖的时候,赵肃就体验过了。
没想到还没把赵暖弄出去,倒是自己先进来了。
而且罪名比起赵暖,那可大多了。
赵暖在大理寺门口大闹,骂鄢懋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碰上机缘,随时都能放出去,又有刘守有关照,所以赵肃才没有过多担心。
但现在自己则不同了,私通考官,考场作弊,最轻也要被杖责,然后逐出考场,永不录用。
赵肃莫名其妙被冤枉,莫名其妙被关进来,他甚至不知道赵榕为什么要指认自己。
昏暗的牢房里,他坐在长条板凳上,对面坐的是冷着脸的锦衣卫,陌生面孔,一张脸面无表情。
四处墙上挂着镣铐和刑具,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无,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就吓得什么都说了,可是赵肃还保持了起码的冷静,这让那个负责审讯的人也不由高看了他几分。
“你可知罪?”
第 31 章
“在下不知何罪。”赵肃看着他,如是道。
那人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嘴硬,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诏狱想要的口供,从来没有问不出来的。”
锦衣卫手眼通天,自己无权无势,硬顶是完全于事无补的,要示弱,不能逞强。赵肃这么对自己说,然后软了口气:“这位大人,不是我不招,实在不知所为何事,能够告知一二?在下的老师与指挥使刘守有大人相交甚笃,能否劳烦通禀一声?”
对方脸色不变,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刘大人也救不了你,这是万岁爷亲自吩咐下来的案子,我们也只是照章办事。”
赵肃心头一跳:“请大人明示。”
“圣上下旨追查会试舞弊的案子,你的书童告发你私通考官,买到考题,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
那人盯着他,目光灼灼:“别说我不给你一条活路走,你要是承认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杖责,要是不承认,可就得用些手段让你说实话了。”
赵榕是花了二两银子在酒楼买了所谓的考题,但那与自己没有关系,后来考场中途也换了考题,赵肃更加不可能作弊,私通考官这种罪名,完全就是子虚乌有。
但为什么赵榕要指认自己,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当时买考题的人也很多,对方怎么就偏偏查到自己头上来了?
所有的问题全都涌了上来,还有刚才这个锦衣卫说的话……
赵肃蓦地抬起头:“你们想让我招供,然后牵出高大人他们?”
牵出高拱,背后的裕王自然也跑不掉,连带徐阶也会被连累。
借赵榕的手,扯出他。
借他这个无名小卒,再除掉高拱。
借高拱,牵出裕王和徐阶。
好大的一个局,好大的手笔。
“你不笨,可是聪明没用对地方。”对方微微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按在赵肃的肩膀上。“年轻人不要太过硬气,有些事情,还是要看明白点的好。”
“我的书童被你们严刑逼供,抵不住,所以选择指认我?”
“这世间不是每个人的骨头都很硬,你的小书童已经很不错了,挨了三十鞭才肯招供。”
赵肃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如果我不肯指认高拱,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吗?锦衣卫不是只为皇上办事的么,什么时候为人走狗供人驱使了?”
那人的声音仿佛带了一丝怜悯,但在这个窒闷污秽的暗室里,却只显得诡谲:“鞭刑只是最轻的,诏狱里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赵肃淡淡道:“当年杨继盛捱过来了。”
对方嗤笑:“他是条汉子,可最后还是死了,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难道也要学他吗?”
“如果我答应了你,才真是前途尽毁了。”
“既然你敬酒不吃,那我也没办法了。”那人阴测测道,执起赵肃的右手手腕,欣赏似的看了半晌,笑道:“这只手是要写出锦绣文章的,要是废了,就太可惜了。”
裕王府内已经乱成一团。
高拱与陈以勤是会试的主考官,嘉靖帝要求彻查此案,他们需要避嫌,闭门不出,所以现在能来裕王府的,就只剩下殷士儋。
“这可如何是好!”裕王面色苍白,神情惶惑,瘦削的身体看起来摇摇欲坠。“高师傅、陈师傅不能过来,赵肃又被抓走了,他要是耐不住受刑,指认了高师傅,这可如何是好!”
殷士儋安慰道:“殿下先别急,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我们先不能乱了阵脚。”
“若是高师傅他们不去当这个劳什子的主考官,也就没这档子事了。”裕王抱怨了一句,又有些心酸:“都怪本王没用,现在出了事,也没能护住他们,连赵肃也……唉!”
裕王性情软弱,却不冷血,对待亲近的人,更是千好万好,赵肃与他相处的时间虽然没有高拱他们长,可彼此年龄相近,也聊得来,有些没法和高拱他们谈的小烦恼,还能跟他倾诉一下。
“别人要算计我们,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时。”殷士儋紧紧皱眉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怕赵肃在狱中屈打成招,高师傅要是出事,就要连累殿下了,恐怕这正是对方的目的。”
裕王沉默半晌,如同下了偌大的决心。“本王进宫,觐见父皇。”
他这副慷慨就义似的表情,换了平日定然会很滑稽,可此时此刻,没一个人有心情发笑。
殷士儋没有阻止他,如果裕王能说动陛下,这也许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谁都知道当今皇帝乾纲独断,是生是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坐在角落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李氏却开口了,她柔声道:“王爷想好如何对父皇说了吗?”
朱翊钧一直站在外头,听着里面大人们的对话。
平日里古灵精怪的小包子脸此时现出难得的安静,也许那些话他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可谁都看得出他很认真地在听。
这种不寻常让冯保觉得有些诧异,他蹲□子,轻轻道:“小世子,我们走罢?”
“肃肃被抓了。”小屁孩的声音很委屈。
冯保叹了口气,抱起他:“这事儿不是小世子能管的,有王爷他们在,不会有事的。”
“肃肃会出来吗,如果他出不来,我可不可以去救他?”朱翊钧问。
冯保苦笑:“您救不了他,除非皇上下旨,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那我去求皇爷爷就好了,你放我下来,我要跟父王一起进宫!”朱翊钧的音量大了起来,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他索性从冯保怀里挣脱出来,跑了进去,扑向裕王。
“父王,带我去见皇爷爷,我也要救肃肃!”
“别胡闹!”裕王对自己的儿子板不起脸:“冯保,快把他带走!”
“我不,我也要进宫,我要见皇爷爷,让他放了肃肃!”朱翊钧人小力气小,拗不过大人,说话开始带上哭音了。
李氏走过来安抚儿子,一边对裕王道:“一句话,可以有无数种说法,这话说得好不好,听的人感觉就会不一样。王爷此番进宫,千万别提高师傅的事,要多多问候父皇的身体,把钧儿带上,也好缓和缓和气氛,免得闹僵了。”
殷士儋也道:“殿下,娘娘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