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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样清澈的眼神下，也有潜伏着的巨大野心。
出走，是万念俱灰下的决定。
只是，当时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走，就真的再也回不来。
那以后的事情，她只要稍微想一想都会觉得心寒，虚弱的身体不由得一倾，不经意地就打破了只花瓶。
“谁在外面？”
一声空灵的女声传进她的耳朵，扶薇一怔，透过窗户看进去，只见一名鹤发童颜的女子。一袭白色的长裙，腰间松松地系着银色的绸缎。
“你是……圣女？”
看着这跟自己过去一样的装扮，扶薇像照镜子一般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眼睛散发着琉璃般的光辉，煞是晶莹剔透。
但她的双手却在空气里摸索，嘴角却扬起一丝莫名的笑，姑娘，你也是来求药的吗？
“求药？”扶薇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明眼瞎子。她的声音虽然苍老不堪，面容却犹如十七岁的少女。
隔着窗户，她仿佛在这个盲女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看不见的？
“是……我自己。”盲女突然疯狂地讪笑起来，说不清为什么，在寂寞这多年后，她突然很想跟扶薇讲一讲，关于那已经快要忘却的往事。
贰
“那时，我不过还是碧落宫里的一名普通的婢女，每日只负责打扫宫主的房间。你知道吗，宫中的生活绝不像外面描绘的那样美好，没有人高声喧哗，也没有人放声大笑。那种每日提心吊胆的生活，你懂吗？”
白衣圣女隔着窗，白皙的手指摸索着在烛光上晃动。
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痛，她的表情那样安详，甚至还有一丝自虐的快意。
其实扶薇懂得，若不是如此，她当初也不会想方设法离开这里。可是白衣圣女看不见她赞同地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呵，没有人懂。”
就像没有人知道，当她被宫主告之有件绝密的任务要派她去做时，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有生之年还能有机会走出碧落宫是每一个婢女的心愿，因此她很快就答应下来。只是那时的她不曾想过，这一次离开将会成为她生命里最重大的转折。
江南和西域完全不同，那里有碧色湖光，花香柳烟，还有令人醉生梦死的东西。
宫主给她的任务，就是在江南寻找一种酒酿的秘方，那种酒入口微辣，尔后味甜，风韵香醇。于是她每日流连于酒楼，起初，不能适应，被酒气的辛辣呛出眼泪。后来，她慢慢爱上那种醉后的快意，轻飘飘地宛如浮在云层之上。
久而久之，她的声名渐渐传开。
大家都说有位绿衣的少女，以酒为生，醉时最为妩媚，腰肢柔软，步步生莲。
于是找她喝酒的人越来越多，酒楼也乐得生意兴隆，于是给她准备了上好的厢房，不但分文不取，还答应将每年的新酒给她品尝。
每个来捧场的少爷公子都往她那鲜艳欲滴的唇里灌一杯一杯的佳酿，因此当那天的少年冲上来阻止她的时候，她微醺地牵起嘴角，扬眉看他，为什么夺我的酒杯？
姑娘，小酌怡情，大醉必是伤身，还是少喝点罢。声线温柔，眉清目秀。
在这鱼龙混杂的酒楼里她真的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干净的脸。
忍不住就想刁难一下，可是……这些酒都是这些公子们付了钱请的，我又怎么能拒绝他们的好意。
眼睫轻闪，她柔情似水地看着他。
是怎么都忘不掉的，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竟一口干掉了手中的烈酒。随后，在嘈杂的哄闹声中，面不改色地喝掉了满满一桌新调的酒。
天色将明，那些等着看热闹和笑话的人都渐渐散去了，只有他终于瘫坐在板凳上，不肯死心地问她，姑娘，能答应在下别再这样喝酒吗？
奇怪，我在这喝酒，与你何干呢？
我……不放心。
也许是连少年自己都没想到，这句话会是脱口而出。她也是微微一愣，感动稍纵即逝。在酒楼的这些日子，她听过太多这样暧昧的甜言，也有人为她挡过酒，可都是逢场作戏而已，哪里能当真。
于是，这一次也没放在心上。
未曾想，那个喝再多酒都不会脸红的少年，却在说完那句话后突然满脸通红。
“也许有的事真的冥冥中有注定，后来他告诉我，我每次喝酒他都在另一张桌上静静地看着我。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白衣圣女的脸上流露出羞怯的神色，扶薇突然想到当年的自己，她爱上顾良辰的时候，也是这样吧，浑然不知，却已情根深种。
“后来呢？”
叁
后来，她没有想到他会来到酒楼，做调酒师。
那些往日的烈酒在经过他的调配和加料之后，就变成了一种入口微辣而后清甜的味道。第一次喝，她的舌头就宛如被层层柔软的花瓣所包裹，心暗暗地一惊。
难怪他喝酒从不会醉，而且，她从来没想过，宫主让她找的人，就是他。
带我走，好不好？
是一个繁星朗朗的夜，人群散去的冷清酒楼里，她借着微微的醉意靠在他的肩，柔情款款地说。
尽管她只是刚出碧落宫不久的少女，并不真的懂得男女之情，但她并不迟钝，她是看得出来的，他喜欢她，从第一眼见她时，从第一次夺她的酒时，她能感觉到他眼中闪耀的灼热。
他们是悄悄地离开酒楼的，连夜雇了一艘船，他说带她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恍惚的，仿佛自己要背叛宫主，背叛碧落宫，跟着这个深思如画的少年永远留在那个仿佛世外桃源的山谷。
真的是人间仙境的地方，漫天遍野的鲜花和蝴蝶，叮咚流淌的溪水，巨大的水车就栖在他们的窗边。房前是一块小小的土地，却也足够他们的口粮。
该怎么形容那段日子呢，她的脸上常常带着笑。她在花丛间网蝴蝶，他则会猝不及防地从后面抱她，银铃般的嬉闹瞬间就响彻了山谷。
“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罢。”
扶薇叹了一声，心里又是羡慕又是疑惑，既然两情相悦，与世无争，她为何还要继续完成良辰的命令，为何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仿佛是看破了扶薇的心思，白衣圣女的脸上浮起怅然的笑。
她是动摇过的，也是想着孤注一掷的。
可是，有谁能摆脱掉碧落宫的摄魂蛊呢——每个外出执行任务的碧落宫人都要在离开之前，吞下一只金蚕。
只有每三天用飞鸽传书跟宫里联系，才会被获知所在的位置，下次鸽子便会带来抑制金蚕的解药。可是，解药仅仅能抑制金蚕破蛹而出，却不能将它杀死。除非完成任务回到碧落宫。
然而，从她来到山谷的第一天，她就没有再与宫主联系。
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不想让另外的人打扰这个清静的桃源，也许……总之她任由体内的金蚕一天天地破开蚕蛹变成蝶。
任何背叛碧落宫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不是干脆利落地死去，而是受尽金蚕的折磨。
起初，她脸色苍白，后来则在夜里疼得满头大汗地醒来。他将她揽进怀中，又是担忧又是怜惜，百般苦劝下，她终于说出真相。
几乎没有悬念地，他亲手交给她，那一方柔软的羊皮。上面写着的，就是他祖传的酒酿秘方。
九代单传，一朝落入他人之手。
她知道，他只为了救她。
离别的那一天，他站在山谷入口的树下，一遍遍地挥着手。
她心里的泪，流成了湖泊。
虽然中间与宫主失去联系，但终究她还是带着秘方回去了。
因此顾良辰并没有责罚她，只是像以前一样让她清扫殿堂的灰尘。而他自己就开始躲在碧落宫里的酒窖里一心一意地钻研酒酿的秘方。
只是得到过自由的人怎么会甘心再回到囚笼中，拥有过幸福的人又怎么能忍受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淡呢。况且，她想起她离开时他说的话，他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句话常常在她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她的心也在一日一日的思念中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同时，碧落宫也出了大事——圣女失踪了，宫人寻遍每处角落，未果。
她还记得盛怒之下的宫主，竟然随手一指，全碧落宫人的视线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圣女的名号，竟然被宫主这样轻易地许给了她。
这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因为如此她就能常伴宫主左右，但她的心却在那一刻跌进谷底。因为这也代表，她再也没有机会离开碧落宫，也再也没有办法回到那个蝴蝶翩翩的山谷。
一切的奇遇，一切的憧憬，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以为相伴宫主，长灯扫尘，就是我的一生。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喜悦，但很快回归黯然。
“但我更没想到，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她再见他的时候，是在碧落宫。
他在门外被人打得重伤，唇齿间都是殷红的血液。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站不稳，颤抖着喝道，住手。
她从血泊中将他扶起，滚烫的泪顺着两颊落下。
然而，这次的见面，他并没有告诉她那些朝思暮想。
他只说，他要一件东西。
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的她，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只不过，她没想到他要的竟然是天香豆蔻，碧落宫罕有的至宝。
听到这里，扶薇的心口突然一紧，急声打断她。“你说的这个少年，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仿佛也是诧异，白衣圣女微微一怔，吐出两个字，“连城”。
话音刚落，扶薇便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白衣圣女，她知道她是谁了——那个连城到死都爱着的女子啊。她终于见到了。
“你认识他？难道，他就是为了你才来碧落宫，才找我要天香豆蔻？”白衣圣女几乎疯了一般扯着自己的头发，恍然又道，“不可能，不可能，听声音你不过十七岁。二十年前，哪里有你呢。”
这样一想，白衣圣女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扶薇也不说话， 只是听她继续讲着故事的后半段， 亦是她熟知的那一段。
肆
碧落宫向来是不准外面的人进来的， 但是圣女的命令， 除了宫主之外， 无人敢不遵从。
她细心照料 了三日，这次的重逢点燃了她心底的渴求，仿佛是茫茫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她甚至想，该如何请求宫主，放他们离开，或者，她该怎样保护连城，一起，全身而退。
这是唯一能抓住幸福和自由的机会，她不想错失。于是更加周密地布置，一步步的计划都赶在宫主出关之前安排妥当。
但，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被计划谋算，除了人的心。
她答应过的，要帮他偷天香豆蔻。
可是，他竟然这样等不及。在宫主出关的第一日，就闯进了神殿。
宫主的表情变幻莫测，她站在一旁，不敢说任何话。只是等着宫主的反应，然而坐在神殿上的他许久才开口问他，你可知道天香豆蔻是什么？
没有见过，不过听说是天下最好的疗伤圣品。
连城如实回答。而当被问到，为何要来求天香豆蔻的时候，他却答道，吾妻。
这两个字，就像是针一样扎进她的心。
像是有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贯穿了她的胸膛。冷风，呼呼地往里面吹着。
天色已经暗了，隔着窗看去，白衣圣女的侧脸一半明媚一半阴霾。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悲凉。她不敢相信连城那么快就变了心，她曾以为自己遇上一生的良人，到头来，却不过是浮云空花。
“那你的眼睛……”扶薇忍不住问道。
一丝自嘲的苦笑爬上白衣圣女的嘴角，“我自剐双目，就是因为看错了他。”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爱恨，扶薇真的不懂。但是，她却是知道这故事背后真相的唯一一人。
但，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沉睡了二十年的桑扶薇，亦是前任的碧落宫圣女。
那，就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了。
伍
扶薇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告诉白衣圣女，她就是那个连城口中的“妻”，去碧落宫求天香豆蔻也是为了救她。
她甚至到过蝴蝶谷，也见过他们的竹草屋。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鉴证他们昔日的美满，那只有扶薇一人。
所有一切，都要从扶薇离开碧落宫说起。
自从顾良辰做了宫主之后，他再也没有像以前陪她偷偷出去，陪她泛舟，陪她嬉闹。顾良辰渐渐的，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知道权力和欲望，是否真的会让一个原本亲密熟悉的人变得越来越陌生。以前，她还能够勉强自己留在碧落宫，是因为舍不下他，而如今，没有了昔日的温存，那么她身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金蚕蛊的毒，她是见识过的。
只不过对于万念俱灰的人来说，死， 也许是另一种解脱。可是， 她万万没有想到会遇见连城。
不知道是不是碧落宫中的女子都逃不开所谓的宿命，当她得知连城在等着碧落宫宫女的时候，只是凄然一笑